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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女性主义逻辑神话”

作者:周南字数:2982更新时间:2025-05-27 14:39:25
  假期是用来躲起来的
  整个圣诞假,陈白哪儿也没去。
  不见朋友,不回消息。她关掉了Instagram通知,把WeChat从主屏幕移到第二页,设置了“请勿打扰”,然后把手机调成静音,扔进客厅最远角落的抽屉里。
  放假前她去了一趟图书馆,叁层阅览室,靠窗那排书架,从C区一直翻到K区,拖着一只红色布袋来回走了叁趟,借了十一本书,像在超市囤罐头。
  那天下午图书馆暖气开得过头,空气里有种纸张受潮后的温热味。她一边挑书,一边默背目录。
  李维史陀的《忧郁的热带》,朱迪斯·巴特勒的《性别麻烦》,一本文本泛黄的《法国女性主义文选》;还有两本薄薄的理论小册子,《图像的暴力》和《写作的身体》。
  借书单列得像某种封闭治疗清单。
  回家后她把书整整齐齐码在床头,一本迭一本,像一堵小小的思想防火墙。
  她早上八点醒,磨咖啡,泡一壶红茶,早餐常常只是两块发硬的面包,配着图书馆里复印回来的读书笔记。
  她坐在窗边读书,用的是一本带橡皮筋的笔记本,封面写着:“Il faut tenir”——要撑住。
  她读书的方式是带着轻微攻击性的。
  每读一页就在边上批一行字,有时是疑问句,有时是“错了”、“假命题”、“媚俗”之类的词,像在跟作者吵架。她不追求理解,只求挑刺,像要在他人的系统里找一个漏洞,让自己藏进去。
  她没有再联系David。
  那天从十叁区的药店回来后,他们一路无言。他把她送到楼下,她没说“谢谢”,也没回头。车灯照着她背影时,她脚步甚至没停。
  第二天他发了条消息。
  只是简短一句:“?a va ?”——还好吗?
  她看了,看见那叁个字时手指停了叁秒,然后划掉,没回。
  她不是在生气。
  她只是,不想面对那晚发生的事。
  那晚像一块玻璃碎片,不大,但嵌在皮肤里,拔出来会流血,不拔就一直隐隐刺着。
  她甚至没办法定义那一晚到底是什么。不是浪漫,也不是纯粹的性,更不是暴力。但就是在某个瞬间,她感觉到了自己没来得及喊停的失控。
  那之后,她整个人像是从身体里抽出来,重新回到纸张和书页之间。
  她没再去学校,也没回家过节。
  朋友的信息她都点开看过,但一律不回。
  大部分时间,她穿着宽大的毛衣,喝冷掉的红茶,在小小的厨房桌前看书,一坐就是四五个小时。
  她读书时很用力,像把自己嵌进文字里,读着读着就忘了时间。有时候太过安静,她会突然发现自己其实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只是在书页上盯着一个词发呆,比如“agency”,比如“submission”,比如“suture”。
  她读《性别麻烦》时,在旁边写了一行字:
  “身体的政治不在性上,而在否认和沉默。”
  她读《写作的身体》时,画了整整两页图,尝试分析“触碰”与“语言”之间的空隙。
  有一天晚上,她正读到《图像的暴力》的一段批评色情的章节,忽然,楼上传来女人的叫声。
  很清晰,不带喘息的那种,是喊出来的,“啊”一声,接着是皮鞭抽打的啪声,一下、两下、叁下,像节奏精确的打击乐。
  她甚至没合上书。
  只是抬头看了天花板一眼,然后低头继续画笔记。
  页边空白处,她写了一句:
  “身体的权力不在于谁拥有它,而在于谁决定不再给予。”
  她把“给予”这两个字下划了两道线。
  窗外有雪,暖气呼呼作响。楼上传来隐约的喘息与重物撞击地板的声音,像旧电影里的慢镜头,但她一点反应都没有。
  David是谁,与她无关了。
  她现在读的是Julia Kristeva的《女性性别的否定》,整章讲的都是“主体的内裂与沉默”。
  她很喜欢那段话——
  “Le silence, parfois, est une forme de souveraé.”
  ——“沉默,有时是一种主权。”
  她用黑笔在旁边写上:“C’est moi.”
  然后合上书,起身去泡茶。
  整个房间只剩杯子落在桌上的一声轻响。
  她一个人,清楚而完整。
  **
  假期接近尾声时,陈白的笔记本已经写满叁分之二。
  她没写什么情绪化的句子。多数是引文、批注、概念框架和箭头标记的交叉图。
  她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开始反复围绕一个问题打转:
  “无爱之性到底是不是自由的?女性说‘我只是想做爱’的时候,她到底在主张什么?”
  她想起David。
  想起Victor。
  想起Limeng在她肩膀上低语时的克制,和他镜头后凝视的方式。
  她突然意识到,这些所谓“关系”——如果还能称之为关系——都没有真正发生过爱情。
  有的只是身体与身体之间被命名为“亲密”的、临时性的契约。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在决定;但更多时候,她只是在顺从一个系统已经设计好的路径:性即自由,自由即解放,解放即沉默。
  那是一个深陷后女性主义逻辑的神话。
  越想,她越清楚。
  那天夜里,她关了灯,坐在窗边想了很久。
  雪落了一夜,街上没人。她拿出笔记本电脑,在标题栏打下一行字:
  Sexe sans amour et agency féminine : Représentations des relations sexuelles non-romantiques dans les médias contemporains, à la lumière du féminisme critique.
  “无爱之性与女性能动性:批判女性主义视角下当代媒体对非浪漫性关系的再现”
  她写下叁段研究背景:
  1.“炮友文化”在数字语境中愈发常态化,尤其在Tinder、Instagram、小红书等平台上,非关系化的性被包装为“轻盈”、“现代”、“自由”的生活方式。
  2.女性主体是否在这些关系中真正拥有选择权,或只是复制了新的服从逻辑?——这是后女性主义所无法逃避的悖论。
  3.媒介如何叙述这种“没有爱的性”? 是作为游戏?商品?解放?还是创伤的哑语?
  她甚至在“研究目标”里加了一句很不学术,但她坚持留下的话:
  “Je cherche à prendre pourquoi, même quand c’est moi qui décide, ?a ne me ressemble pas.”
  “我想弄明白,为什么即使是我主动决定的,也不像是我。”
  第二天,她约了导师视频通话。
  导师是个四十多岁的女性,戴着红框眼镜,家里的书架整齐到有点冷酷。
  陈白把自己的计划简要讲了叁分钟,对方一边听,一边点头。
  等她说完,导师微微一笑:
  “Très bon point de départ”
  ——“非常好的起点。”
  对方停顿了一下,语气带点提醒:
  “Juste un conseil : ne restez pas dans l’intime. Le personnel est politique, certes, mais pas sentimental. Ancrez vos hypothèses dans un corpus solide.”
  ——“只是提醒你一句:不要陷在私密经验里。私人即政治,这没错,但不是情绪化的私人。你的假设需要一个稳固的文本基础。”
  陈白点头。
  她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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