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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影穿云

作者:hjxknbwjrchhyd字数:2758更新时间:2025-07-07 16:40:16
  原本宋付意还担心杭州布政使司故技重施,以死囚冒充罗向贤。却见王群生竟不容此人分说,当即拔刀斩杀,心下顿时了然。
  死者确是罗向贤无疑。
  然王群生此举着实蹊跷。
  他既未事先给罗向贤通风报信,又不曾令罗向贤潜逃出浙江。
  若说罗向贤尚有利用价值,或握有要紧证据,更不该当众诛杀。纵使要杀人灭口,王群生居右布政使之尊,只需一个眼色,自有人代为料理,何须亲自动手?
  残阳如血,映着王群生那张平淡无奇的面容。世间风流才子何其多,他这般相貌原只配作陪衬,此刻却因这骇然的斩杀,成了府衙里众人目光聚集的地方。
  偏生他浑不在意众人目光,眼帘低垂,一面盯着地上血泊,一面对宋付意道:“上差,罗向贤既已伏诛,不知上差可否赏光,今日与本官同用晚膳,再叙一二?”
  “王大人,这罗向贤一案本该由我处置,你当堂斩杀要犯,这是何道理?”
  “我见上差年轻,恐难下手,方才越俎代庖。”王群生说着自己都不信的托词,却神色自若,“正好借此震慑浙江官场,免得再出章文杰之流,令陛下寒心,令上差忧心。”
  “……纵使王大人有千般理由,擅杀要犯也是重罪。本官回京复命时,王大人怕难逃问责。”
  王群生闻言,竟躬身作揖:“正欲随上差进京述职,顺带向陛下请罪。听闻上差旬日内便要返京,待交接完毕,我自当同行。”
  王群生说罢,不顾众人愕然,亦未理会宋付意的反应,领着参议径自离去。
  宋付意立足在夕阳中,凝视着府衙内的无头尸身。他缓步上前查验,只见罗向贤的断骨被切割完整,仅在血泊中伸出一截森白,头颅则滚落至门槛处,面目狰狞。
  虽心中疑云密布,宋付意仍未忘此行职责,他需将罗向贤的首级带回京师复命。所以他当即唤来衙役,以厚布重重包裹住罗向贤的头颅,以免沿途血水渗漏。
  宋付意已经想好了。
  他不打算乘马车返京,那般太耽搁时辰。他欲将罗向贤首级缠裹严实,装入木匣负于背上,日夜兼程赶回。只是怕这一路途遥远,待到京师时,这颗头颅怕是早已腐坏发臭。
  宋付意却无意计较那么多。待杭州府诸事处置完毕,当夜,他怀揣着满腹疑虑,赴往王群生的府邸用膳。
  传言中,王群生素好附庸风雅。他的宅邸坐落于偏僻之处,且占地极广。
  放眼望去,前方的金漆兽面大门巍然矗立,左右各有一对汉白玉石狮,待他踏入府中,更觉别有洞天,府邸内亭台楼阁、假山曲水,竟不逊于京中世家豪邸。
  尤其令人惊异的是,庭院中竟凿有一方巨大湖泊,水面幽冷,细雨如针,激起无数涟漪。
  宋付意愈往里走,愈觉诧异。
  这湖泊规模惊人,绝非短时可成,必是耗费数年心血。整座宅邸之所以如此宏阔,怕也与此湖脱不开干系。
  随着门房引路,宋付意步入正堂,踏过光可鉴人的金砖,顶上梁枋竟还施以青绿彩画,绚丽夺目。此般规制,纵与京中拜扈侯府相较,亦不遑多让。
  王群生早已候在席间,见宋付意到来,当即起身相迎。
  “上差赏光,不胜荣幸,这边我略备薄酒,还望上差莫要嫌弃。”
  王群生的宅邸虽磅礴,宴席却出人意料地简素。桌上荤腥寥寥,多是清淡小菜。王群生自身亦衣着朴素,常服无纹、无饰,浑似寻常老友小聚,而非款待朝廷钦差。
  “王大人客气了。”宋付意落座,心中仍摸不透对方底细。
  王群生却忽而问道:“陛下近来可安好?我上次面圣,还是前年岁宴之时。可惜去岁太后圣寿,因公务缠身,未能进京。本欲今岁入朝,又闻上差亲至浙江,倒叫我又无缘再睹天颜了。”
  宋付意心头骤然一紧。
  他细细端详王群生神色,却未见异样,只得随口应道:“看来大人是极想进京了。”
  “上差知我。”王群生展颜而笑,“罢了,且不论这些。未知上差口味,只让庖厨随意备了些家常,还望上差不嫌。”
  二人用膳期间,王群生又跟宋付意聊起浙省的风土人情,当他言及近年来的书院建设时,不禁唤来身侧的小厮,拿来一些书籍。他主持修纂的《通志》共有六十二卷,择了其中数卷请宋付意过目。
  但王群生最出名的政绩,宋付意早有所闻。
  他作为浙江右布政使司,曾清丈被豪强侵占之学田,追回杭府学田三千余亩,使廪膳生员月粮增至六斗。且所有文教支用,皆取自浙江的税赋盈余,未动用正供分毫。
  倾谈逾时,宋付意暗惊不已。
  王群生虽非京官,但对浙省事物了如指掌。唯一遭人诟病者,便是这座看似逾制的宅邸。然观其生平,竟再无其它污点。当浙地百姓常聚于府外观瞻,王群生非但不加驱赶,反时而出府与民闲谈,偶邀百姓入府论文,此举着实令人称奇。
  但王群生还有一点颇受宋付意诟病,那便是他张口闭口不离“陛下”,仿佛定要从宋付意口中探得些什么。于用膳期间,二人明里暗里试探了几回,但王群生终是未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及至戌时三刻,月明星稀,王群生又邀宋付意泛舟。说是泛舟,实则不过是在府邸内的湖上游赏。待宋付意登上那一叶小舟,一时无言。
  “王大人才学渊博,言辞清妙,今日能与大人畅谈,实乃在下之幸。”宋付意有意岔开话头,顺势探问,“不知大人年岁几何?”
  “……”王群生闻言,当即略一沉默,复又笑道,“尔等皆少年俊杰,我确实年长,不足挂齿。”
  此时,琴声自东南隅悠悠传来,二人泛舟烟波之上,但见浪卷云飞,天上一轮明月,湖中亦映一轮。
  “这是《潇湘水云》。”王群生望着湖中月影,眉间隐现忧色,“陛下今年也十九岁了……”
  宋付意总觉得有些异样,却又说不出异在何处。他望着王群生将手探入冰冷澄澈的湖水中,搅碎一池月影。
  耳边又忆起王群生的话语。
  少帝已经十九岁了。
  霎时间,宋付意心中五味杂陈。他比王群生更清楚京中局势,知晓少帝病重的消息,故而愈发忧心如焚,唯恐赶不及见少帝最后一面。
  “王大人,此地善后事宜,不如就交由浙江官员处置。”宋付意不敢再耽搁,决然道,“下官打算今夜便启程返京。”
  “如此仓促?”王群生面露讶色。
  “正是,下官忧心陛下日夜悬望。”
  宋付意原以为这般匆忙启程,将善后之事尽数推给浙江官员,王群生定会踌躇,甚或放弃同往京师。不料王群生却道:“甚好。我早已备好马匹,原拟三日内动身。既然上差说今夜,那便今夜启程。”
  话音刚落,王群生将手从湖中抽出,望着被搅乱的月影,一时间恍惚不已。
  “…大人何必与下官同往?”
  “不过是向陛下请罪,并禀报近年政务罢了。”王群生的回答,让宋付意无从辩驳,“走吧,时辰不早了。”
  “……是。”
  宋付意终究未能劝阻王群生。他心事重重,只得随王群生整装返京。待诸事齐备,已是亥时三刻。皓月当空之际,二人扬鞭策马,衣袂翻飞间,向着苍茫夜色疾驰而去。
  马蹄踏白,惊破千川冻雪。
  孤影穿云,飞度万迭苍峦。
  耳边风声呼啸,及至东方既白,一轮红日自天际边探出,二人目睹此景,心中翻涌着万千思绪。
  虽说这一路遥远,但宋付意和王群生皆是朝廷命官,更持有王命旗牌在身,沿途驿站无不竭力配合。
  未到二月,京师巍峨城墙已遥遥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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