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萤心知惹了文女郎生气,自觉禁足家中。这日文雪鹭回来,说在坊外遇见了大理寺的官员,言及此,文雪鹭笑意融融:“阿姐可记得程少卿?”
“哪个少卿?”
“那个与我一年登科的状元郎君。”
文雪鹭挺敬佩这人,世家子弟,却不骄奢,蟾宫折桂,也不恃才傲物。
“蓁蓁她哥?”枕微像笋子一样忽然冒头,在漆萤耳边道:“你问那人是不是叫程寻玉。”
之前她在大理寺门口蹲哨时,便听见同僚这样唤他。
“是不是叫程寻玉?”
枕微哎呀一声,“怎么这么呆,你只问他是什么名字不就好了,倒把我的话原封不动说出来。”
“状元郎名唤程璎,字寻玉。”文雪鹭惊诧,“小萤,你认得这人?”
漆萤摇头,“阿姐,雪鹭,我出去走走。”
“你要去哪儿?”文升鸾眼下容不得漆萤这儿有什么风吹草动,警惕地睨着她。
“邻舍的乔家女郎要教我做蜜枣丸。”
“去吧,早些回来!”
枕微催着漆萤到坊外,却只看见绯衣躞蹀的少卿策马匆匆离去,余下两名小吏在问话。
枕微道:“是蓁蓁她哥没错,竟还是个状元呢,漆萤,你说状元郎有多大本事,能不能查出些什么?”
“漆萤?”枕微歪头去看,只见女郎蹙着两弯黛眉,凝视着那人背影。
枕微不满,“你这样盯着他做什么?我与你说话,你听了没有?”
“听见了。”
漆萤觉得这个程少卿眼熟,疑心那日骑马撞了她的,便是这人。
听文家阿姐说,三法司有些刑官办案如神,有时仅一观辞色,便能探知此人是否心中有鬼,日后出门她得带着帷帽,否则不小心与这些人打个照面,让他们察觉到什么,会很麻烦。
“漆萤,你去问问那两名小吏查案查得如何了?”
漆萤走上前,道:“查案查得如何?”
小吏一头雾水,现在的年轻女郎都这么鲁莽了么。“你是何人?”
“听闻前几日洞天茶楼有人无故自燃,是什么缘故?”
小吏也不知该不该说实话,但坊间鬼怪索命之说传得神乎其神,只得含糊道:“反正绝对不是什么妖鬼作案,是有人在故弄玄虚,很快便能抓着了。”
漆萤点点头,走了。
枕微笑道:“看来我们还很安全。”
其实此事也并非无迹可寻,寻常人若买硫磺,无非是去医馆、药坊,依此顺藤摸瓜,说不准真能查到什么,只可惜,那日买硫磺的是只小鬼,他们哪里能寻的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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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文升鸾所言,那家茶楼只闭门三日,便重新开门营生了。
原先摔坏了的“洞天”招牌被撤下,换了另外二字——不昧,漆萤读过《道德经》,知道取自“其上不皦,其下不昧”。
似乎是在告诉所有人,明亮与晦暗之间本就不是泾渭分明。
禁赌与否,只在贵人一念之间,我朝律例明令禁止博戏也不过是近二十年的事,更何况洞天只是这金瓯般的长安城里,最不富贵的坊中,一家毫不起眼的茶楼。
东西两都,长安、洛阳,真正醉生梦死的销金窟,从不会在小小敦化坊中,而是在金瓯,在天上,在白玉京。
在漆萤,慈音永远见不着的地方。
她们只是寄居于长安的蜉蝣,一场霪雨,便糊里糊涂地湮死了。
漆萤坐在茶楼中,堂倌上了一饼阳羡茶,茶饼碾过、筛过,粉青微白,如新霜细雪,铜釜中水沸如涌珠,像楼阁外的昼夜更易,日升月落,浮浮沉沉。
水沸了很久,漆萤学着旁人将茶饼细末投入,添了细盐,但是并没有喝,她喝不了茶,也不爱喝茶,遂抬手浇在那猩红的木炭上。
她这动作,仿佛带着点气性的,枕微见此道:“漆萤,你不高兴吗?”
“没有。”
这女郎面上从来看不出悲喜,枕微这样问,是自认与她心有灵犀。
漆萤道:“人太多了,吵闹。”
“那我们出去走走,小乌圆许久没喝羊奶了,去买些吧。”
下了楼,漆萤站在檐廊,仰视着那块金粉描写的招牌,好有风骨的不昧二字,不知是哪位大家的笔墨。
指尖有鬼息蔓出,缚在那块招牌上,只要扯一扯,它就会掉下来。
女郎恍惚鬼迷心窍了,看不见来往行人,只觉得那金粉刺目。
招牌还是掉了。
一寸一寸,在她眼中慢得像小猫蹒跚行路。
这时有人正从茶楼里出来,那块巨大的招牌这般坠落,正如一柄悬剑。
漆萤握住那人腕骨,猛地一扯,郎君隔着帷帽,惊惶之中微微看见一双冷淡的眉眼,骤然如坠冰窟。
漆萤知道这佩着鱼袋的郎君是谁,也庆幸出来时带了帷帽。
可架不住这人太无礼了,仓促间,他竟伸手扯下那帷帽,让她没了遮掩。
漆萤知道是自己的过失,但她是鬼,鬼是不可能平心静气的,何况她也已将人救下了,没欠他什么,转身便走。
甩开的那只手又牵上来,握着她的腕骨,如风挼柳枝般簌簌颤抖。
程璎要做什么?
她无心去想,乌圆还等着喝羊奶,她升斗小民一个,与这国公府世子、四品少卿、金瓯玉奁里的贵人,没什么话好说的。
直到他回过神来,戚戚道:“蓁蓁。”
那声音颤得碎玉裂帛一般。
蓁蓁,程璎这样唤她,那日丢掉的长命锁大约是他捡去了,程少卿眼力好,只匆匆见了一面便记得她了。
可长命锁并不是她的,她也不是蓁蓁。
“你认错了。”漆萤抽出手。
她一言不发地走,他跟着。
直到在巷口遇见骑马回来的文雪鹭,他先是唤了一声小萤,而后看向跟着她的郎君,迟疑道:“程少卿?”
文雪鹭翻身下马,俯身见礼:“少卿……何故跟着我家小妹?”
程璎未语,漆萤先道:“我先走了。”
那郎君怔在原地,乌玉一般的眼睛水雾潆回,怅惘难消,“蓁蓁,你不记得阿兄了么?”
“我不是蓁蓁。”
“她不叫蓁蓁。”
文雪鹭见气氛古怪,只得上前解释:“小萤是我家小妹,少卿想来是认错人了。”
“寄吾蓁蓁,长命百岁,阿娘亲手为你系上的长命锁,蓁蓁一直带着的,为何会不记得呢?”
“我是阿兄,你怎么会忘记阿兄呢?”
郎君身如薄玉,惶惶上前一步,仿佛她再拒绝一回,他便似落花迢递、憔悴难支。
长命锁不是我的,漆萤想说。
但枕微这时出来了,可怜巴巴道:“我知道你不喜这些人,但是若无权势,我们在长安寸步难行的。”
枕微生前便知道,权力是世上最重的山,压在人身上,再硬的脊梁都会被折断。
“漆萤,我还想报仇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