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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萤曈曈(五)

作者:秦因字数:2247更新时间:2025-11-02 11:32:16
  枕微哭唧唧撒泼打滚闹了一夜,要与漆萤分道扬镳。
  五更天,秋露未晞,漆萤原路折回去寻长命锁;近卯时,残星隐去,有瓜农果农挑着扁担进城叫卖,街上旅人渐渐多起来。
  一个时辰下来,找长命锁未果,乌圆也饿了,嘤嘤叫唤。
  两人一晌无言。
  漆萤走到永宁坊外,靠着巷子的围墙坐下,枕微也坐在她身侧,须臾后日光探过来,将一人一猫镀上金缟,浮光流于小猫乌绒之间,碎碎如玉砂。
  枕微忽觉得长安的秋甚是婉约。
  桂子浮香,朝露昙华。
  她二人自灵州南下长安,一路颠沛,守望相助,何忍苛责。
  枕微也不再执着于找安定公府作靠山,看着小猫道:“先给乌圆找些奶吃,长命锁丢了,便丢了吧,至于报仇的事,我们日后从长计议。”
  “嗯。”
  一墙之隔的永宁坊内,策马苦寻一夜的绯衣郎君回了安定公府,门口有阍侍牵了马走,又向府内递话。
  郎君的近侍仆僮闻讯赶来,大呼:“郎君昨夜去了哪里?眼睛怎红得这样厉害!”
  郎君未语,失了魂似的往里走,忽又哕了半口血,直直栽下去。
  一抹绛红染了芙蓉面。
  如食胭脂。
  郎君日日劳形于案牍,前不久又携大理寺司直去成都提嫌犯来长安审讯,数度奔波,又苦巴蜀之秋多霪雨,一朝风寒,病来如山倒。
  复香苑的仆从们乱作一团。
  郎君连血都哕了,若就此命不长久,谁都担不起这份责任。
  然,安定郡公常年服用五石散,深信“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云云,恍惚忘我,不问俗事,仙不仙鬼不鬼,仆僮没法子,只得去禀告后宅的太夫人。
  等了半宿,久闭的院门终于开了,一股腥冷的药气弥散出来,仿佛壤中生有腐物,几盏风灯明明灭灭,幽游若鬼影。
  和太夫人一样上了年纪的女婢出来,混沌的鱼目虚睨着,漠不关心道:“郎君大约是让邪祟撞丢了魂,去请个道长来做些法事就好了。”
  仆僮没傻,自然知道郎君病成这样,该请的是医官,而非道长。
  但谁敢忤逆主子的话,于是又向阍侍递话,随便去哪个道观请位道长来,走个过场,也好交差。
  子夜,雨打芭蕉,仆僮骤然惊醒,从脚踏上起身,去剪迷离扑朔的烛芯。
  定眼一瞧,郎君不知何时醒了,满目皆是泪痕,枕衾洇湿寸寸。
  “郎君,您!”
  他惊惶唤道,又倏忽低下声去,怕扰了郎君安宁,“您如何了……”
  “尤青,去、去找蓁蓁,我见到她了……”
  尤青此刻也疑心郎君是否真的撞了祟,小心道:“郎君,您看错了么?”
  蓁蓁女郎很多年前就走丢了。
  “我没看错,我没看错……”他咳起来。
  尤青不忍多言,轻声劝慰道:“郎君,早些休息吧,医官说您近来忧思多虑,才会扑了场冷雨便寒邪倾体,那些陈年旧事早过去了,莫要再想着了。”
  郎君不肯,扯着床幔要起身,尤青忙道:“我去!郎君,我这便去找。”
  郎君断断续续道:“身高约盈五尺,戴一顶墨色风帽,身着青衫,我见她那日,怀中抱着只黑色的猫……”
  “好,好!”
  尤青出门,立时吩咐仆侍焚一炉安息香放在郎君卧房,又去煎了一副安神药,以备不虞。
  至于那抱着黑猫的青衣女子,尤青也吩咐了人去里坊间寻找。
  郎君在梦境中浮浮沉沉,一眠三日不醒。
  复香苑外一切照旧,乌甍碧瓦,日夜颠倒,犹若坟冢,有人醒时若长梦,有人寐时如朽骨。
  -
  二十里外的城郊,漆萤正在窑场搬运石灰。
  为避尘沙,匠人们都以厚纱覆面,谁也认不出漆萤是个女子,只知道这小郎虽瘦弱不堪,却浑身使不完的蛮劲。
  一箩筐石灰一石有余,小郎搬着步履飞快,一趟下来不咳不喘不流汗。
  朝暮各一顿粟饭,小郎也不吃,如田间老牛一般不舍昼夜。
  干满三日,漆萤拿了一百钱。
  一家三口只有乌圆需要花销,一日所食拢共半盏羊奶,一文钱,手中还算富余,足够乌圆吃到断奶,再大些,便可去河中捕鱼,将鱼肉舂碎喂给小猫。
  明日一早,再去坊间买些棉花布头,给乌圆搭个猫窝,冬日御寒用。
  但漆萤仍觉得不够,若能在坊间买一间房,才算真的给乌圆一个完整的家,免她颠沛流离之苦。
  瓦房茅屋不行,采光差、易漏雨,更何况乌圆再大些的时候,要扑蝉捉鼠,如此一来,最次也得是一套小院,在位置稍偏些的敦化坊、立政坊,深一些的巷子,房价也还算低廉。
  漆萤去坊间摸索半日,回来合计。
  她需要一万钱,在窑场搬一万石石灰。
  枕微道:“你这架势,是要在长安城里安家落户吗?”
  “嗯。”
  她淡然道:“当活人,比做鬼好得多。”
  不用在长安的大街上游荡,担心哪个街头巷尾会忽然爬出来一具枯骨,不会有谁的眼珠突然掉下来,不会看到饿殍溺鬼、缢尸夭童,鬼影幢幢,生死百态。
  从而想到自己。
  也是已经死了的、无坟茔的野鬼。
  “那你怎么赚够一万钱呢?”
  枕微好奇,搬一万石石灰,简直是无稽之谈。
  “我要做天师。”
  漆萤一直是个想一出是一出的鬼。
  譬如养猫、打工、买房。
  说不定又是白天出去看房的时候,在哪里遇上了自称“天师”的神棍。
  果不其然,枕微猜得对了,听漆萤说,敦化坊有个九品校书郎,自言每夜子时都能听见挥舞刀戟之声,金戈交错,铮铮而鸣,如在耳畔,因此夜不安寐,唯恐梦中无知时人头落地。
  “那你怎知一定是鬼魂作怪?万一他这儿……”
  枕微点了点脑袋,“有什么病症呢?”
  “我看见了。”漆萤道。
  “什么?”
  “有一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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