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焕舞台——杜若耳边一时震响,回忆起了曾经在沪城时候的事。
被叫做“远东第一大舞台”的有名戏园,他的师哥指给他说,几乎所有的名家名角都在这里演出过,才能算是天下闻名。
远远看见那漂亮的舞台的时候,年少的杜若并没有多少想法。因缘际会,他自己竟然也得以在这里登场亮相。
而且,还是和他的师哥、他最爱的人一起。从年幼无知一同走来,他仍然能在戏台后面明亮的灯光底下,拿起胭脂为柳方洲点染眉眼。
“杜若,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唱完头一场《玉簪记》的时候,你曾经问我——”
柳方洲在镜子前端坐着,闭着眼睛等着杜若为他描眉。
“嗯。”杜若的手指仔细地摩挲过他的眉角,“我那时问过师哥,得唱成什么样,才算是角儿。”
柳方洲抬起眼睛,两双描摹着胭脂的眼睛安静对视,胜过了万语千言。
“那时我也回答不来——但是现在,我的若儿应当已经知晓了。”柳方洲说。
一切的答案都在时间里慢慢得到了回答。就连王玉青曾经冷笑着问过柳方洲的问题——他的家族是否会因为他贪恋男子而蒙羞,柳方洲都在无意中得到了答案。
那是柳方平在阅读战前的报刊杂志时,无意间在《新世界》上读到的文章,落款是“梅”。
题目是《写给我的弟弟兰君》。
弟弟兰君,脾气秉性与我都不相同。他酷爱京戏,哭闹的时候,家里的老仆就会放唱片给他听,很是有趣。父亲总说他有预想,兰君会作出和我们家全然不同、却一样值得骄傲的事。
兰君长大会如何呢?我总会想。不管是参军还是学习,或者投身市井,以他的聪慧善良,在这全新的世界,总会有更有趣的际遇罢?
亲爱的弟弟!快快长大,不管你做什么事、爱什么人,这无限的世界,总会为你和你的爱人让出路来,我诚挚地相信着你!
第96章
京城,与他们离开时的破败委顿全然不同,如今呈现出了一副全新的面貌。
庆昌班在大焕舞台连演七天,场场火热,又加演了两天两场,挑班名角额外加演《牡丹亭游园惊梦》,这才重新北上进发,也在沪城留下了庆昌班“不留好戏不出沪”的美谈。
“我们还再回之前的庆昌班去吗?”李叶儿看了眼车窗外嘈杂的人群,偏过头问,“玉青师父那时候铁心卖掉……”
“自然不是。”柳方洲微笑着回答,“我们如今要去——户部街。”
新政府入京之后,京城面貌为之一新,柳氏当年的冤案也在柳方洲的举证上诉之下得以平反。地产接转,户部街曾经的总督府仍然物归原主,钥匙还回了柳方洲手上。
齐善文等人消息全无,柳方洲和柳方平都只说着暂待来日。等他们走漏音信时自然逃不掉追捕,而剩下的人也不会再把自己困在噩梦里。
时代向前,他们庆昌班也要整合改组。从旧戏班到新戏院,柳方洲对未来仍然有得是信心——毕竟他们都还在这里。项正典也在,谁都不会忘记东福门外他们的大师兄,他从来都没有离开。
“再往前走两步,就到泰兴胡同了。”李叶儿捋了捋自己的辫子,“要不然,让司机师傅回头转过路口吧。”
“无论如何,或许可以回去转一转。”杜若留意到了李叶儿的心思,“我们都惦记着那里,总该回头。”
是啊,总该回头。
泰兴胡同小小的院子里荒草丛生,那半棵杏树只在春天萌发了半边小叶,也不再是学徒们练功时靠着压腿或歇息的好去处了。
“哪里都还和从前一样呢,就是没人在这里住着了。”道琴前后跑着看了看,“没人住着,这墙边也不见有季鸟儿了。”
“是谁又要逮季鸟儿玩?这么大了还是聒噪!”
张端站在院子口,故意摆了脸色说。
他比起前些年苍老了不少,仍然是那副直爽的神气。应当是从李玉那里听闻了他们回京的消息,碰巧找了过来。
“原来是张端师父。”道琴眼里登时亮起了泪,嘴上倒还结实,“我如今可不怕你训了!”
“我当然听说了。”张端叉着腰笑,“那要是这个人来,你还怕不怕?”
道琴心里仿佛有什么希望似的,搓了搓手。李叶儿也惊异地抬头看向了那扇月亮门。
“不是说好了要吓他们一跳吗?”洪珠笑着走过院门,问。
她穿着文工团的军装,如今是利落的短发。比她离开庆昌班时瘦而黑了许多,一双眼睛仍然光亮灼灼,仍然是光华灿烂、不染尘垢的红宝珠。
“师父!”她的三个徒弟,也几乎是如今庆昌班的半数人马,一瞬间都落下了眼泪——和他们离开这里时无甚区别,只是那时候绝望悲哀,如今只是重逢的无限欢喜。
“张端问我还愿不愿意来见你们,我说哪有不见的道理。”洪珠握着杜若的手仔细打量着,“若儿看着变得不多——柳方洲待你还好。”
“师父,我……”杜若有些难为情地开口,“我还是没信,你教训我的话。”
“我看得出来。”洪珠微笑着看了柳方洲一眼,“还记得那晚上在泰宁胡同请你们,我有半句话,因为你们师父回来,没有讲完。我那时想对若儿说……
“其实你要是真的爱恋至深,那就信你自己的缘分。”
张端他们打听到王玉青一直在玄武桥隐居,往事种种,谁都无法冰释前嫌,或许哪一日暂宽心怀,还有叙旧的时候。
杜若将这个消息告诉柳方洲,看他没什么反应,不解地在他脸前晃了晃手。
“师哥?”杜若问,“你在想什么呢?”
“嗯。”柳方洲被他一晃,回过神时竟然有几分忸怩的神色,“若儿,我有话要和你讲。”
杜若的手指上被他套上了一圈西式的戒指。
“我想了很多,还是觉得该向你求婚。”柳方洲握着他的手,说话时紧张地有些词不达意——他平日里最善言语的师哥!
杜若也垂下眼睛,戒指在他手指间折射出一圈温柔的白光。
“是,我们写不到一张婚姻证上,也不能总是幸运地被理解包容。但是我看得见你的心,你也看得见我的心,戏台上我们总是唱成一双,在戏台下我也想要同你白头偕老。若儿,戏文里写的是‘牡丹亭上三生路’,你说我们的姻缘,够不够再续三生?”
杜若扑身向前拥抱柳方洲,笑意和眼泪一同从脸颊坠落。
“师哥说的,我什么都答应。”杜若连连吻着他,“师哥,我很早——很早的时候,就都答应过你了。”
“之前说过的,兰莛堂,我想还是布置在户部街。”柳方洲抱紧了他,“若儿你来讲,挂一幅什么字最合适?”
“还是写《长生殿》吧。”杜若说。
他们定情之时,写下的戏词就是《长生殿》之中的。虽然旧物已经被焚烧干净,好在他们写得出新的戏词。
“写那句……”柳方洲略微思索,“情根历劫无生死,看到底、终相共。”
杜若站在柳方洲身边,盖下“兰莛堂主人”的名章。
【黄钟过曲永团圆】神仙本是多情种,蓬山远,有情通。情根历劫无生死,看到底、终相共。尘缘倥偬,忉利有天情更永。不比凡间梦,悲欢和哄,恩与爱总成空。跳出痴迷洞,割断相思鞚;金枷脱,玉锁松。笑骑双飞凤,潇洒到天宫。
【尾声】旧《霓裳》,新翻弄。唱与知音心自懂,要使情留万古无穷。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到这里就完结啦,感谢每一位阅读的大家!后续还会有许多配角的番外,微博上补充了许多剧情和伏笔,也欢迎关注~
第97章
《兰莛作弦》从冬天写到秋天,终于在这个深夜完结了。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到,除了一些贬义的语境,我没有用过“戏子”这个词。这的确是一个不怎么尊重的称呼——而我,想必大家也看得出来,的确是戏曲爱好者,也是一名非常业余的票友(我票的行当和文中一位女角色一样,大家或许可以猜一猜~)
因为爱好,才有了这个故事。很幸运的是,能够因为这样的爱遇到阅读到这里的大家。写作《兰莛作弦》的这几个月,也是我的人生发生了许多变化的阶段,尤其是在七月,整个七月整整搬了三次家,几乎每天都在奔波的路上——打开app看到大家的互动,真的会成为我无与伦比的动力。
正文的故事到这里就算完结了,在十月,我也会去南京看《玉簪记》,我们的小柳小杜第一次登台表演的戏目,算是作为告别。后续的番外故事,大家想看什么,也欢迎多多评论许愿!
最后的最后,我想用粤剧《帝女花》里的一句戏词作结。
“遭百劫也留形,我为花迷还未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