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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魔·无头骑士的故事

作者:华木有听字数:4829更新时间:2025-09-27 15:26:26
  在我开始为你讲述我的经历之前,你必须明白,这是发生在极久远以前的事,在一个大不相同的年代……如今统治辽阔疆域的萨兰王室,那时还籍籍无名,只拥有一块不值一提的小领地;而我,还虔信着一个早已绝迹、有几十位神祗的宗教。
  但你很快就会发现,你我信仰上的差异根本无关紧要,因为之后我所经历的事情,彻底摧毁了我对人的信念,也因此,无法再相信任何神明的存在。
  在被如今的人们称作旧历时代的时候——也就是大约一千三百多年前——我的头颅还没有与我的身体分离,那时,我是一名来自南方世界的骑士,因为在王国战争中立下功劳,受封为世袭男爵。我不是擅于巴结的人,因此不得国王宠幸,只被许诺了一片位于北方的偏远土地。
  我们称呼整个北方地区为“海锡姆”,意思是“无人觊觎之地”。在王国之战前的几十年,才有第一批南方的开拓者去那里扎根。
  你可以想像到,这是个无比蛮荒落后的地方,所谓的村落不过是由篱笆墙与茅屋组成的定居点,但对我这样出身并不高贵的骑士来说,仍是无法错过的机会。于是,在那一年的春天,我带着二十名骑士出发前往暮沼,满心期待着要将这里改造为新的家园,让我们的后代在此繁衍生息。
  在来的路上,我们听闻了关于这片地区的诸多传闻,例如这里的女人会在夜晚与恶魔交合,生下畸形的怪胎,或是有兽头人身的怪物会在夜晚出没觅食。我没有把一切真的放在心上,毕竟在我的家乡,也流行着关于狼人和吸血鬼的民间传说,我将这一切当作用来恐吓不听话的小孩的故事,仅此而已。
  那时的暮沼,仍然是一片真正的沼泽地,要抵达这里,就得穿过一整片绿色的林海……
  ——————
  “你去过真正的森林吗?”无头骑士突然问,看了一眼在远处回避他们对话的艾利亚,以及他身后那片原始而未经采伐的紫杉林。
  “没有。”艾莉雅摇着头回答。
  “千篇一律的、望不到头的贪婪植被……在里面连续行走上两天,人就会产生要发狂的感觉,开始逐渐觉得,死亡不比一朵花的衰败要伟大。”
  ——————
  我仍然记得,我和我的骑士在森林中过夜时,不仅要忍受飞虫的叮咬,还常常会被大树倾倒时所激起的声浪吵醒,那声浪一波接着一波在黑夜中荡开……
  一开始,我们并不知道这一切的来源,直到有一次不慎迷路,才发现这是因为绞杀榕——这种长得如同九头蛇般的植物会盘绕在其它树上,直到剥夺和吸干对方的养分后,再和对方一同死去、倒下。一座座巨树的尸体横亘在林间,形成天然的屏障,即便拿着伐木的砍刀,人要过去也很费劲。
  就在我们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在那黑魆魆的另一侧,出现了几双动物的眼睛。在我们警觉地举起弓箭后,它们惊叫着缩回黑暗中,不见踪影,只有身上的闪亮的金色鬃毛在昏暗月光的反射下一闪而过。
  直到今天,我仍然清晰地记得它们发出的原始叫声,听起来就像……野性本身。
  第二天,我们发现自己丢失了一匹马,一致同意不去尝试寻找它。
  两天后,我们终于走出森林,正式来到了暮沼。当看到远处村落中升起的炊烟时,我和我的骑士们都松了口气,但紧接而来的一个场景却让我们感到有些不寒而栗——透过沼泽地的瘴气,我们看见对岸有一个身材高大、皮肤白皙的海锡姆人在虐杀一只乌鸦,那只可怜的乌鸦被剥去了全部的羽毛,被钉在血迹斑斑的木轮上,嘶哑地惨叫着。
  海锡姆人似乎看见了我们,却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继续用铁钩一点点割开乌鸦的皮肉,嘴里喊着一遍又一遍的“永不复焉”……
  我们惊恐地意识到,他使用的竟然是我们的语言,也是今天你们还在说的语言。
  ——————
  “昨天我也看到了类似的情景,”艾莉雅有些震惊地说,“本地的农民好像用这种方式驱赶田里的乌鸦。”
  “哈!”无头骑士张开嘴,发出冷冷的笑,一只蠓虫趁机飞进他的嘴里,被他咬死后又吐了出来。
  “人,最高贵的人!”他用厌恶的语气说。
  ——————
  现在,我得向你介绍特里安·班瑞姆,暮沼地区第一批开拓者家族的族长。他是一个你一旦见过,便忘不了的家伙。那一年,他已经六十岁,满脸皱纹,却身体健朗,长长的姜黄色胡子如同乱流一样从他的上唇、下巴、两鬓蔓延下来。
  他同时有五名妻子,每个都年轻得可怕,这景象让我心中感到不太舒服,但我无法对他人的事情指指点点。同样奇怪的是,对于一个有如此多妻子的人来说,他的子嗣意外地稀少,只有一个女儿。
  我对贝丽塔·班瑞姆一见钟情。我该如何形容她呢?一个金发白肤的美人,但又不仅仅只有美丽。她是我的爱人,我的月光,我的悔恨……
  晚餐的时候,我们吃着叫人不习惯的北方生食,喝着苦涩发酸的粗麦酒。我提到了在森林中看到的成片的绞杀榕的事,特里安说那是正常的,是神派这些植物来提前终结这些将死树木的生命,免得它们承受从内里逐渐腐败的痛苦。
  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信誓旦旦,好像那答案是神明亲口告诉他的一样。
  他是个年轻时见多识广的人,也因此容易高谈阔论。我承认,大部分时间里,他算是个令人愉悦的交谈对象,但在那友善而智慧的长者表象下,你总能感受到某种警惕。他建议我们别和本地的海锡姆人走太近,因为他们“终究是尚待被开化的野蛮人”,而不用他多说,我和我的骑士们也没有这样的意向。
  我没有意识到这是我犯下的第一个错误。
  我很快便隐约察觉到班瑞姆家族有些不同寻常,不仅因为特里安似乎是家中唯一的男性,而是因为他们似乎还信奉着一种特别的宗教,与我本来的信仰大不相同。对于这宗教的内容和精髓,他们费尽心思地掩盖,即使是贝丽塔也三缄其口。
  大部分时间,特里安会将自己关在房屋中,编撰一本他口中所说的“十分重要的书”,却从来没有要将手稿分享给他人阅览的意愿。除此之外,他生命中唯一的热情似乎都倾注在向本地人传教上。每天清晨,他会带着家人与这些野蛮人一起跪在沼泽旁,向不知名的神明祈祷。我和其他骑士们从来不被允许接近,只能远远观望。
  有一次,我看见一个浑身长满金色毛发的四脚生物叼着一块生肉,飞速地从一个茅屋中逃离。
  贝丽塔说那或许是山里的吼猴。
  我本该对这些异常有所警惕,但我沉醉在对贝丽塔的倾慕和建设新领地的理想之中,心无旁骛。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两群人之间相安无事。
  在抵达暮沼半年后,我建造好了属于自己的房屋,下定决心向贝丽塔求婚。我本以为会遭到她父亲的反对,却没想到他居然欣然同意了。
  在我们婚礼的那一天,本地的海锡姆人送来了一只猎血犬幼崽,作为给我们的新婚礼物。在我的家乡,这种猎血犬也被称为地狱犬。
  ——————
  无头骑士将自己的头颅甩了出去,猎血犬立刻飞奔过去叼住,跑回到无头骑士旁。
  腐烂的、缠满树枝的手接回自己的头颅,然后摸了摸猎血犬的后颈,嘴里说了句什么,是艾莉雅听不懂的古老俚语。
  ——————
  在结婚的第二年,贝丽塔生下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一个可怜的男孩,瘦小而体弱多病,躺在篮子里就像一个鸡蛋。几天后,他就夭折了。怀孕和生产使贝丽塔的身体变得虚弱,但她以近乎狂热和令人不安的姿态祈求我再给她一个孩子,我将这解读为对丧子之痛的补偿。
  第三年,我们的第二个儿子诞生了。他身体健康,遗传了我的眼睛和她的嘴唇。但如愿以偿的贝丽塔毫无喜悦,甚至脸色惨白。她的身体变得更差了,一直卧病在床,直到一个月后,她突然说我必须带着我们的孩子逃走,不告诉任何人,也不再回到这里。
  我会省去中间无尽的争执和眼泪。贝丽塔无论如何都不愿透露原因,只是说我必须这么做,一个总是顺从的女孩突然如此坚持一件事,这一点最终说服了我。
  于是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我狠下心来,告别了她,带着我们的孩子出逃。
  一千三百年前,要抵达这里,就得穿过一整片绿色的林海,而要离开这里,也同样如此。
  我第二次回到那幽深的树林,骑着马,怀中抱着我们的儿子,某种不详的感觉萦绕在我的心头。
  毋需多久,我便意识到身后有人追赶而来——是本地的海锡姆人。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发现我的,只记得他们嘴里发出古怪的叫声,手里举着燃烧的火把,点亮了半边古老的森林。隔着那些十年如一日的枯木尸骸,熟悉又陌生的四脚动物也被惊醒,如同群魔在窜动。我怀中的婴儿随之哭喊起来,耳边满是各种各样的嘶嚎与咆哮,我像被丢回到语言不复存在的时代。
  忽然,一支毒箭自后飞来,射入马腿。我的马长嘶一声,将我们颠下马鞍,它在求生的本能下继续向前跑去,庞大的身影消失在前方的黑暗中。我想抱着我们的孩子站起来,却一下被粗麻编织的陷阱猛然吊起,向树冠和天空的方向升去,整个人被悬在半空之中。
  我仍记得那一刻自己可笑的尖叫声,以及因剧痛而变得僵硬的手臂。我们的儿子从我手中滑落,哭嚎着掉了下去,我不知道他是否死在了坠落中,我希望他死在坠落中了,因为!因为!
  ——————
  无头骑士停了下来,胸口急促地起伏着。清晨的太阳在慢慢升起,带来一丝世界急需的温暖,艾莉雅却只能感到如坠冰窟的冷。
  ——————
  我再一次看见了那些四脚动物,从四面八方的森林中涌来,喉咙里发出可怕而怪诞的嚎叫声,像饥饿许久的动物终于找到了想要的东西。他们全部长着畸形丑陋的脸,浑身布满肮脏的金色毛发,有些的下巴是歪曲的,有些只有一只眼睛,像某种半人半兽的失败之作。
  但我仍然认出他们来——他们是人。
  人总是能认出自己的同类。
  而这些……人……蜂拥而上,狂吠着扑向我的儿子,扯断他小小的、胖乎乎的、健康的四肢,塞进嘴里,可他的肉还不够他们那么多人塞牙缝的。我在网里尖叫着、挣扎着,却对一切无能为力,空气中全是血腥的味道,还有一丝几乎难以闻到的……奶味。那是贝丽塔为我们的儿子留下的最后一份母乳,现在也被他们贪婪地舔掉,噢……天呐!天呐!
  ——————
  艾莉雅的眼眶盈满泪水,她捂住自己的嘴,克制住想要呕吐或是尖叫的冲动。
  无头骑士用双手遮住自己脸上那两个黝黑的洞。
  “我不再相信神。”良久之后,他平静下来,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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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里安·班瑞姆来了,像国王一样被那群海锡姆人们簇拥着,我意识到这些本地人将他视作某种神明或是先知。他看见地上的鲜血和残肢,发出一声愤怒的呵斥声,像一个高傲的主人对待一群做错事了的狗一样。
  他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殴打起那些本该是人的生物。他们趴在地上,满嘴是血地对他哀嚎着,抱着他的腿,祈求他手下留情,却被他一一用脚狠狠踹开。
  待泄愤完了,他才抬起头,冷漠地看了我一眼。
  我被海锡姆人从网中拖下来,一路拽到沼泽地旁。一个暗红色的木轮被拿了过来,我想起初到这里所看见的那个场景。现在,我是那只乌鸦。
  我不想再赘述我最后被折磨的具体过程了。总之,当一切终于平复下来,我以一种怪异的姿势被钉在木轮上。有乌鸦被吸引过来,开始啄着我烂掉的脸,然后,是更多的乌鸦……
  我的两个眼睛都被啄掉,这些鸟儿的黑喙就是我生命中看见的最后一样东西。至于我听见的最后一句话,则是:永不复焉。
  然后,有人砍下了我的头。
  ——————
  无头骑士拎着自己的脑袋,站了起来。
  “于是我死了,身体和头颅一起被埋在了土下,直到一个女人自黑暗中走出,将我和守在我坟墓旁的狗变成了长生的怪物,送到新历998年的世界。如果不是我再也不信神,我会说,她就是神本身。”
  “她说她从镜子中来,还说,你可以帮助我完成我的心愿,用你读取怪物记忆的能力替我找到这一切的真相。然后,我就会告诉你那句你为之等待了一生的话。”
  “她的名字是尤恩朵·德莱叶吗?”艾莉雅问,一只手捂着自己有些窒息的胸口。
  “她没有说她的名字。”
  “那……你还记得她的长相吗?”
  头颅盯着她很久。
  “红色的头发,很像你。”他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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