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叁月,离开时神京还仍是金桂飘香,如今也已是满城风雪。
李家在京中有一处大宅,是前几年大胜之后宫中赐下的,边将向来无召不得进京,京中府宅空置许久,李承命这次奉旨进京述职,爵位准予世袭的消息很快传遍了神京,自然是风光无限,管家得了消息立刻开始整备打点。
虽然只是进京小住一段时日,可徐夫人准备带来的东西却数不胜数,其中便有要回府省亲的厚礼。想到可以回府省亲,孟矜顾一路上都十分欣喜,路途迢迢也是无事,偶尔还会跟李承命聊起她小时候和兄长一起读书习字的趣事。
李承命笑归笑,可一想到她那个任职翰林检讨的兄长便是那种自命清高的文官,他就有些头疼。
孟矜顾的兄长是什么样的人他不清楚,翰林院那帮人什么德性他还不知道么?
一说打仗就喜欢纸上谈兵,若是追问下去便张口结舌,急了就开始嚷嚷“我朝向来以文制武”,文官架子一摆出来就想压他一头,武将在前头搏命拼杀,文官在后头站着说话不腰疼,惹了他们不痛快便找言官上书告状,李承命最烦这种人了。
即使这一路上孟矜顾对他堪称和颜悦色,但他也十分笃信,要是和孟矜顾的兄长争执起来,这位孟小姐定然是一个字都不带帮他的。
只是去了不一定吵架,不去孟矜顾立刻就要跟他吵起来。权衡之下,李承命觉得还是陪着回门为妙,说不定那位翰林检讨大人肯看在亲妹妹面子上高抬贵手放他一马呢?
不过既然是奉旨入京,安顿下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当然是进宫谢恩。
京中宅邸多年未曾住人,府中事务还有一大堆等着孟矜顾拿主意,她本以为李承命进宫即可,回门省亲之前她还想赶紧把府中的事务赶紧料理了,可宫中传了口谕来,全盘打乱了她的计划。
“圣上听说李将军特意带了夫人顺道回门省亲,明日便请李将军也带着夫人一道进宫,咱们圣上也想看看这桩赐下的婚事如何。”
宫中传令的内官知道李承命是皇帝极为看重的年轻将领,说话自然是和颜悦色,孟矜顾暗叫不妙,只得强颜欢笑。
这下好了,事情一桩桩一件件迎头撞过来,现在居然还要她也进宫面圣了,少不得磕头谢恩表演一番琴瑟和鸣,孟矜顾想想便头疼不已。
送走了宫中内官,李承命见孟矜顾面色不善,忍不住打趣。
“别拉着个脸了,明日你陪我进宫,后日我陪你回门省亲,进宫左右不过是规矩多些,可你兄长说不定是真要给我脸色看的,咱们就当是扯平了。”
孟矜顾一阵白眼:“我兄长什么时候要给你脸色看了?”
李承命自是有话应答:“你之前说我诸多轻浮放肆行径,不都是你兄长告诉你的么?”
孟矜顾冷笑道:“怕看人脸色就别求旨赐婚,我不过是个小官家的女儿,又不是非嫁你不可,也从来都不求什么进宫领赏的荣华富贵。”
李承命被她叁两句话堵得无言以对,只得求饶,孟矜顾懒得理他,赶紧吩咐下人清点衣装,看看明日入宫究竟该穿什么。
忙忙碌碌直到深夜,一想到要进宫,孟矜顾整个人都十分紧绷,夜里也睡得不好,又一早起来忙着梳妆更衣,一上马车她就开始精神不济发困起来。
皇城朱墙,宫室巍峨,在西安门下马车来,一抬眸孟矜顾便困意全消,森严之感霎时袭来。
她自幼在京中长大,却从未来过此处,天家宫室对她来说始终太遥远了,即使曾有一丝机会,她也并不想走进这森严到足以碾碎个人心志的地方来。
宫门处早有宫人等候在此,因李承命此次是携夫人一同进宫,接引的宫人中也多了一位女官,瞧着并不算年长,可那种沉稳老练的气度却很不一般,行礼也是皮笑肉不笑的。
李承命从前曾因武举进宫,和少年天子相逢恨晚的故事整个神京无人不知,宫中一应流程他都十分清楚,自西安门进由宫人引领着往西苑而去。
昨日府上有内官前来时便告知,进宫由西安门进,内官走了之后李承命便笑,说一听就知道圣上近来又不上朝了。
当今天子喜欢效仿祖父西苑办公也是人尽皆知的事,孟矜顾一路上并不敢左顾右盼地打量失了礼数,可即使平视前方,目之所及之处仍然是皇家园林气势恢宏的山水风貌,令人咋舌。
行至太液池边,湖畔宫室巍峨,宫人停下行礼道:“圣上正在南台和信王殿下下棋,还请李将军和夫人稍等片刻,待到通传后入内。”
进了宫城的李承命也收起了平日的犯浑劲儿,随着宫人去一旁等候,两人谁也没有说话,李承命是张嘴就想感叹小皇帝朝懒得上,一说跟弟弟下棋倒是起大早,可眼下实在不是能胡言乱语的地方,周遭全是宫人,他只好闭紧了嘴,什么话也不说。
而孟矜顾却是微微一惊,信王殿下……好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
进殿的通传来得很快,两人便一同往南台上去,宫室台阶深深漫漫,两人从西安门进来又走了很远,李承命也不想管规矩不规矩的了,干脆伸出手来,示意孟矜顾牵着。
孟矜顾是觉得有些逾矩,惊讶地望向他。
雪后初霁,今日的天气颇为晴朗,只是她一路上敛眉垂目,不敢左顾右盼,精神紧绷间竟然未曾发觉。
李承命今日规规矩矩地带着官帽穿着官服,穿这样补子官服的年大多已是老迈,李承命自然是一派位高权重年轻风流,只是一看向她还是勾起唇角,笑得有些肆无忌惮。
“台阶高,娘子就牵着我吧。”
像是有点恳求的语气,孟矜顾忍不住笑了笑,也只好将手搭上他的掌心。
天子近在眼前,而李承命的掌心温暖,她稍微能够安心些许。
南台殿门大开,正从宫室中走出来的年轻人一抬眼就看见了那手牵手拾级而上的夫妇,年纪轻轻穿着二品绯色官服的男人丰神俊秀意气风发,而任由他牵着手的华服美人唇角含笑。
好一个郎才女貌。
他知道皇兄今日要在此接见从辽东而来的小李将军,他也知道皇兄下旨赐婚将那位孟家小姐嫁与了那个辽东的将门虎子,可他却不知道,今日他们是一同入宫的。
李承命走上来就看到了那僵在殿门前的信王殿下,笑着行了一礼,语气却称不上有多恭敬,天生带着点散漫意味。
“见过信王殿下。”
“李将军不必多礼。”
李承命行礼更多的是做做样子,信王年幼,当今天子初登大宝时信王还只是个幼儿,向来没有实权,只不过是因为一母同胞的皇兄顾念兄弟情谊,就藩之事一拖再拖,现在也还闲散京中。
“殿下今日是一早进宫陪圣上下棋?”
李承命和信王随口交谈的随意语气像是之前也认识一般,孟矜顾有些惊讶。
“是,李将军从辽东远道而来,皇兄十分期待,还请入殿吧,不敢耽误李将军时间。”
李承命笑了笑,虚虚行了一礼,告别之后便带着一旁的孟矜顾一道进殿。
和李承命交谈时,信王一直不大敢看他身旁人的眼睛,直到从他身旁走过,他才敢虚虚看上一眼。只那一眼,他便看见孟矜顾微微偏头对他颔首微笑,仍是昔年灵动模样。
信王心神一动,忽而想起半年前听闻那桩赐婚时的光景。
李家的请旨赐婚正好卡在了孟矜顾孝期刚过的时节,那时他原本也在犹豫,要不要告诉皇兄,他已经有了心悦的女子,求他成全自己。
皇兄本就和母后钦定的皇后合不来,他又不是什么心胸宽广之人,信王其实算不准皇兄是否愿意成全他。
而一时的犹豫便让他错过了时机,可后来他也想过很多次,就算他和李家同时提出,皇兄也一定会先满足李家,再之后才谈他的事情。
毕竟李家是真的手握重兵,求娶的又不是多么高门显贵的女子,那折子上写来的恩情,比他这个闲散亲王的心意重过太多。
上书下旨,恩情忠义,无一不是博弈算计与利益,可偏偏容不下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