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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3墨舟东渡隐鸿志灼灼西望决鲲途

作者:绮思妙想字数:10111更新时间:2025-10-03 14:50:01
  宋府的朱漆大门前,往日里象征权势的石狮此刻也仿佛垂下了头颅。高悬的白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晃,门楣上垂下的巨大黑色挽幛,如同两道凝固的泪痕。空气中弥漫着香烛和菊花混合的肃穆气味,往来吊唁的车辆人流络绎不绝,却都保持着一种压抑的寂静,只有军靴踏过青石板的沉闷声响和偶尔传来的低语啜泣,打破这死寂。
  吴家的黑色轿车无声地滑停在距离府门尚有段距离的路边。车门打开,吴镇岳率先下车,他穿着一身毫无装饰的深黑色中山装,面色沉凝如水。张佩如紧随其后,一身玄色旗袍,鬓边别着一朵小小的白绒花,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哀戚。吴道时则是一身笔挺的墨色军常服,肩章已取下,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
  吴灼牵着弟弟小树的手最后下车。她穿着一件素净的月白色旗袍,未施粉黛,脸色有些苍白。十岁的小树穿着一身合体的黑色小制服,背脊挺得笔直,脸上褪去了孩童的稚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刻意训练出的、与年龄不符的隐忍和冷静。只有紧抿的嘴唇和微微攥着的拳头,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一家人在司仪的引导下,缓步走入灵堂。灵堂设在大宅正厅,极高极深,此刻已被无数的白菊、挽联和花圈填满。正中央悬挂着宋华钧的遗像,相片上的青年军官穿着飞行服,眉宇间带着英气与笑意,与此刻灵堂的悲怆形成残酷的对比。棺椁覆盖着青天白日旗,周围由持枪卫兵肃立守护。
  宋哲元一身戎装,未佩勋章,站在家属队列最前方,接受吊唁。这位统兵数万的将军,此刻背脊虽依旧挺直,但鬓角竟已可见斑白,脸上刻满了难以掩饰的悲痛与疲惫,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宋夫人则由两名女眷搀扶着,几乎无法站立,哭声压抑而破碎,令人心碎。
  吴镇岳率先上前,在灵前叁鞠躬,神情庄重肃穆。他走到宋哲元面前,紧紧握住对方的手,沉声道:“哲元兄,节哀顺变。华钧贤侄为国捐躯,重于泰山,是我辈军人之楷模,国家之荣光!”
  宋哲元眼眶通红,用力回握了一下,声音沙哑:“镇岳兄有心了……多谢。”
  张佩如则红着眼圈,径直走向几乎虚脱的宋夫人,轻轻抱住她,在她耳边低声安慰着,两位母亲的身影在巨大的悲痛中相互依靠。
  吴道时上前行礼,动作标准而冷峻。他与宋哲元对视的瞬间,眼神锐利如鹰,除了礼节性的哀悼,更传递出一种无声的、属于同一阵营的凝重与默契。他低声道:“军座,保重。后续事宜,道时已安排妥当。”
  轮到吴灼时,她独自上前,在灵前叁鞠躬。抬起头时,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宋华钧的遗像上,那个曾经鲜活的生命,如今只剩下一张相片和一面冰冷的旗帜,她鼻尖一酸,眼眶瞬间湿润这是对生命逝去最本能的哀恸。
  当她转向家属致意时,目光与站在宋哲元侧后方的宋华卓相遇了。他穿着一身素服,眼睛红肿得像桃子,脸色惨白,往日的神采飞扬荡然无存,只剩下巨大的悲伤和一种近乎空洞的茫然。他看到吴灼,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微微颔首,泪水再次无声滑落。
  吴灼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她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云笙兄……节哀。”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清晰地传到了对方耳中。
  当吴灼致意完毕,小树的目光落在了宋家老叁那个颤抖的小身影上。此刻,他看到的不再是玩伴,而是一个被巨大悲痛击垮的同龄人。
  小树没有像普通孩子那样跑过去。他先抬眼看了看兄长吴道时,得到一道冷峻却默许的目光后,才迈步上前。他的步伐很稳,带着这半年来被严格训练出的纪律感。
  他走到??华铮??面前,站定,抬起尚显稚嫩却异常认真的脸庞,看着华铮泪流满面的脸,用清晰而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华铮哥哥,别哭。我大哥说,眼泪换不回英雄。??以后,我们一起苦练本事,为你大哥报仇。??”
  孩童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在悲恸的灵堂里激起无声的涟漪。这话语里没有天真幻想,只有赤裸裸的、带着血腥味的仇恨和决心,是这半年在吴道时麾下被灌输的、最直接的逻辑。
  华铮??猛地一震,抬起泪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的小树。那直白的话语像一把尖刀,戳破了他强撑的脆弱外壳,也点燃了他心底压抑的怒火和悲伤。他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小树,不再是委屈的哭泣,而是发出了一种近乎低吼的、混合着痛苦与愤怒的呜咽:“报仇……对!要报仇!我要把那些鬼子都杀光!”
  两个孩子紧紧抱在一起,一个宣泄着刻骨的悲愤,一个则以一种早熟的坚毅承受着、回应着。这场景,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具冲击力,让周围许多见惯了生死的军人都不禁动容。
  宋哲元看着两个相拥的少年,眼眶通红,嘴角微微抽动,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吴道时依旧面无表情,但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近乎满意的微光。
  回程车上,小树挺直脊背坐在吴灼身边,望着窗外,沉默不语。吴灼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心疼与寒意。兄长半年的“训练”,已然将一个天真孩童,塑造成了一个合格的“小战士”。
  车窗映出吴道时冷硬的侧脸。这场葬礼,不仅哀悼逝者,似乎也悄然完成了对生者的某种塑造。
  ******
  军统北平站的办公室里,吴道时背对着门,站在那幅巨大的华北地图前,目光虚焦在北平城西南角——南苑机场的位置。
  陈旻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入,立正待命。他敏锐地察觉到,处座今日的气息与往常不同,少了几分冰冷的锐利,多了几分沉郁的算计。
  吴道时没有转身,声音透过烟雾传来,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论:
  “陈旻,以我的名义,起草一份建议函,直接呈送军分会和29军军部。”
  陈旻心下一凛,立刻拿出记事本:“请处座示下。”
  吴道时缓缓转过身,指尖的烟灰簌簌落下,他的眼神幽深,看不出情绪:“内容很简单:鉴于宋华钧少校壮烈殉国,宋军长痛失臂膀,家族哀恸。其弟宋华卓,于笕桥航校表现优异,然年轻气盛,骤失兄长,情绪恐有波动,亟需稳定。为抚恤忠良,稳定军心,亦为加强北平空防及飞行员梯队建设,建议……将宋华卓调回北平,入驻南苑机场,编入作战序列,由军部直接督导,以慰其父心,亦磨砺其才。”
  这番话,冠冕堂皇,情理兼备,几乎挑不出任何错处。抚恤忠良、稳定军心、加强防务、培养人才,每一个词都站在了道德和战略的制高点上。
  记录完毕,陈旻眉头微蹙,谨慎地开口:“处座,计划周详。只是……属下愚钝,我们之前费心将他运作至笕桥,正是为了让他远离北平,远离大小姐。如今主动调他回来,放在南苑,岂不是……前功尽弃?他与大小姐同在北平,难免接触,只怕日久生情,更难处理。”
  吴道时闻言,缓缓转过身,脸上非但没有不悦,反而露出一丝冰冷的、一切尽在掌握的讥诮笑意。他走到办公桌后,指尖轻轻点着桌面,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剖析:
  “前功尽弃?陈旻,你看浅了。”
  “当初调他去笕桥,是因为彼时灼灼心思未定,需要的是‘隔绝’,是让她冷静,是斩断不可控的牵连。此一时,彼一时。”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鹰:“如今,灼灼心意已决,”他顿了顿,她心里的人是谁,不必言说,“放在笕桥,天高皇帝远,他们若通过书信往来,内容为何,情意几分,我们难以完全掌握,反而容易在暗处滋生不受控的变数,那才是真正的隐患!”
  陈旻明白,调回南苑这招,这绝不仅仅是一份出于人道或军务的建议。这是一招??阳谋??。
  将宋华卓调回北平,放在南苑机场——这个就在吴道时眼皮子底下,军统势力渗透极深的地方。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宋华卓从此将处于吴道时无时无刻的监视和控制之下。他的行踪,他的交往,甚至他的情绪变化,都将变成一份份详尽的报告,放在吴道时的案头。
  吴道时看着陈旻笔下不停,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冰冷入骨的弧度,仿佛看穿了陈旻的心思,补充道,语气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淡漠:
  “宋军长丧子之痛,我等理应体恤。华卓回来,离家人近些,也好有个照应。况且,”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年轻人,放在看得见的地方,总比放在天高皇帝远、被些不知所谓的人惦记要放心得多,你说是不是?”
  陈旻心中一寒,立刻明白了处座的真正意图。这是一石二鸟,甚至一石叁鸟之计。明面上,是送给宋家一个天大的人情,安抚重臣,赢得29军好感;暗地里,是将最大的“威胁”置于掌控之中,切断吴灼与宋华卓之间可能存在的、不受他控制的外部联系渠道;更深一层,或许还能以此为诱饵,观察甚至引出那个神秘的“琢玉”之手。
  “属下明白!”陈旻肃然应道,“建议函会突出抚恤与军务考量,措辞恳切,理由充分。军分会和宋军长那边,一定不会反对。”
  “他们不仅不会反对,还会承我这个人情。”吴道时冷哼一声,“宋哲元正需要这个儿子在身边,这是雪中送炭。去办吧,要快。”
  “是!”陈旻领命,正要转身退出。
  “等等。”吴道时又叫住他,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澈,“南苑机场那边的眼线,提前布置好。宋华卓抵达之日,我要知道他每一天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尤其是……是否与北平城内,某些人,有过接触。”
  “明白!属下会安排最可靠的人手,启用高级别的监视程序。”
  “处长,还有一件事”
  陈旻上前一步,将文件夹双手呈上:“刚收到贝满女中方面转来的报备文件。该校国文教员沉墨舟,已正式获得教育部选派留学资格,将于秋季,赴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文学部,入读东洋史学科深造。这是他的备案文书和相关手续副本。”
  “留学?”吴道时微微一怔,他想起赏梅那日,确实听到过这个消息。但此时此刻,他瞬间警觉起来。他接过文件夹,迅速翻开,目光如电般扫过那些官方文书。当看到“东京帝国大学”、“东洋史学科”以及“秋季”这些字眼时,他猛地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死死盯着那份辞呈,仿佛要从中烧灼出隐藏的真实意图。?? “陈旻,你告诉我,这世上真有如此巧合之事?一个我们刚刚确认拥有顶尖电讯天赋、其手法甚至能干扰我们专业设备的人,他申请留学的目的地,偏偏是——??东京帝国大学!??”
  吴道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冰冷的嘲讽和彻骨的寒意:??“那可是日本军部最重要的技术摇篮!其工学部,尤其是无线电通信和电子工程研究,背后直接关联着日本海军和陆军最核心的通讯技术研发!拥有全世界这个领域最前沿的实验室和专家!他沉墨舟不去那里‘顺理成章’地精进他的电讯本领,反而跑去文学部研究什么故纸堆里的‘东洋史’?!”
  “这根本说不通!”?? 他猛地一拳砸在桌上,震得茶杯乱响,“??这‘东洋史’的幌子,打得太过刻意,太过欲盖弥彰!??”
  “东京帝大?东洋史?”吴道时几乎是咬着牙重复这几个词,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荒谬感和一种本能的、高度警惕的审视,“一个在贝满教国文、展现出非凡电讯天赋的人,突然要去日本最高学府研究东洋史?” 这看似合理的学术晋升路径,在此刻的吴道时看来,处处透着诡异和不协调。
  陈旻的脸色也同样凝重,补充道:“手续完全合规。据查,贝满的几位资深史学教授,包括一位曾在日本留学的老教授,都为他写了极具分量的推荐信,盛赞其在‘文史’领域的‘深厚造诣’与‘独到见解’,认为其转研东洋史是‘学术发展的自然延伸’,甚至称其能‘融汇古今,贯通中西’。” 陈旻的话语平稳,但字里行间也透着一丝荒诞感和深深的疑虑。
  “学术发展的自然延伸?融汇古今?”吴道时猛地将文件夹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眼中寒光乍现,“他在贝满显露的是电讯才能!就算有文史功底,何至于突然精深到能让东京帝大青眼有加、让国内名家不吝溢美之词的地步?!这简直是对我们情报人员逻辑判断力的公然嘲弄!”
  所有的线索——沉墨舟那干净得过分的档案、无法溯源的无线电指法、应对干扰时展现出的超乎教员身份的专业素养、近期对吴灼若即若离的态度转变,以及此刻这突兀无比的“东洋史”留学计划——在这一刻被这个看似光明正大的理由彻底串联起来,在吴道时的脑海中疯狂碰撞、重组!
  一个比“日本间谍”更让他感到脊背发凉的可能性浮出水面。
  “他不是日本人派来的细作…” 吴道时缓缓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眼前的迷雾,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一种被更大阴谋笼罩的预感而微微压低,“他极有可能是… ‘那边’… 的人!”(“那边”是国民党对中共的常用讳称)
  “只有他们,才会如此舍得下本钱!才会如此处心积虑地长期布局!”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洞悉阴谋的冰冷,“用一个电讯专家来伪装国文教员,再用一个耗时数年的、精心打造的‘学术’人设和这‘东洋史’研究的绝佳幌子,为他铺平前往敌国心脏的道路!他去东京,根本不是为了读书!学术是他的护身符,是他的通行证!他真正的使命,是借助学者的身份潜入日本,为‘那边’建立情报网络,或者……窃取或接触某种我们尚未知晓的战略资源或核心技术!”
  这个结论,让久经沙场、见惯风浪的吴道时都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他面对的,或许不再是一个单纯的技术人才或情敌,而是一个信仰坚定、潜伏极深、背负着重大战略使命的中共高级特工!
  “处长,我们是否…” 陈旻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已远超普通监控范畴。
  “准!”吴道时猛地打断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极度压抑下的决断,“立刻批准他的报备!让他走!程序上绝不能卡他,不能打草惊蛇!”
  他站起身,快步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看到那片遥远而充满未知危险的敌国土地。
  “但是,陈旻,”吴道时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力感,“你我最清楚,东京不是北平,帝国大学内部更是龙潭虎穴,特高课的眼线无孔不入。我们的力量在那里极其有限,几乎是在刀尖上跳舞。一旦他踏入那里,我们很可能……就会失去对他的有效监控。我们或许只能知道他公开的行程:何时入学,住在哪里,参加了哪些学术活动…这些表面的东西。”
  他猛地转身,眼中闪烁着骇人的光芒,那是一种明知前方迷雾重重却偏要劈开一条路来的狠厉:“正因如此,才更不能放弃!立刻将最新判断和所有材料密送南京总部!请求总部动用一切可能的方式,协调我们在日的有限力量,启动对沉墨舟的有限监控和外围调查!同时,国内这边的调查要加倍!查他这条线!谁推荐的?谁批准的?经费来源?把他从出生到现在的一切,再给我翻个底朝天!东京我们伸手不易,但在国内,必须找到突破口!”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份文件夹上,语气森寒:
  “沉墨舟……好一个‘东洋史’!他以为这是一步跳出牢笼的妙棋?殊不知,这恰恰可能暴露了他最深的目的!他想演这场学术大戏?我就用尽所有资源,为他写好这部‘东洋史’的每一页注脚!他记下的每一个字,接触的每一个人,我都会想办法弄到手!直到彻底看清他的真面目!”
  “我们的网,或许无法覆盖东京湾,但只要能捞起一点来自东方的讯息,就是胜利!从现在起到他秋季出发,这就是我们的黄金调查期!”
  吴道时脸上交织着愤怒、震惊和一种被强烈挑战的兴奋。沉墨舟的留学计划,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深潭,激起的不仅是波澜,更是深不见底的漩涡。
  棋局骤然升级,从北平城的暗战,隐约指向了更广阔、更复杂的海外情报战场。
  而吴道时对吴灼的担忧,也在此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点。如果沉默舟真是那边的人,那他此前对灼灼的一切,究竟有几分真心?这场突如其来的留学,是远离,还是另一种形式的… 潜伏的开始?这种巨大的不确定性和立场对立带来的潜在威胁,让他心如坠铅。
  ******
  贝满女中,几株桂花在廊下散发着若有若无的甜香。吴灼坐在水榭的石凳上,面前摊开着几本墨痕社的诗稿校样。沉墨舟坐在她对面的藤椅上,一身半旧的青布长衫,神情温和,正就一篇关于新诗格律的讨论稿,提出几点含蓄而精准的修改意见。
  社务很快商议停当。短暂的沉默降临,只有风吹过残荷的细微声响。吴灼没有立刻收拾诗稿,她抬起眼,望向沉墨舟,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沉先生,”她轻声开口,打破了宁静,“听闻……您即将东渡日本了?”
  沉墨舟似乎并不意外她会问起,只是微微颔首,神色平静无波:“是。教育部和东方文化协会的联合派遣,去东京帝大进行为期叁年的进修。”他的语气就像在说一件寻常的公事,听不出丝毫个人情绪。
  “沉先生,我听闻东京帝国大学的无线电学是全世界最先进的学习场所,是吗?”
  沉墨舟心中猛地一惊,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在半空。她太聪明了!这个提问的角度何其精准,几乎瞬间触及了他此行最核心、连教育部高层都鲜有人知的真正目的——探查日本在军事通讯技术方面的最新进展。这绝非一个普通女学生该有的见识和联想。
  他迅速垂下眼睑,借喝茶的动作掩饰瞬间的波澜。杯沿触碰嘴唇,却毫无滋味,全部的注意力都用来压制内心的惊涛骇浪。他不能透露分毫,必须将她这份过人的敏锐,引导向一个安全、客观的领域。
  放下茶杯时,他的脸色已恢复了一贯的温和平静,仿佛刚才的震惊从未发生。
  “东京帝大的工学,尤其是通信技术领域,确有其独到之处,”他开口,声音平稳,刻意用一种纯粹学术讨论的口吻客观评价道,“日本自明治维新后,师从德国,在精密仪器与电气工程方面投入甚大,进展亦速。其无线电研究,无论是基础理论还是应用技术,在当今世界,确可跻身一流之列。”
  他谨慎地避开了“最先进”这个绝对化的字眼,用的是“一流之列”,这是一种严谨而留有余地的学术表述。
  吴灼专注地看着他,清澈的眼眸中闪烁着求知的光,似乎并未察觉那瞬间的异常,继续追问:“那……比起欧美诸国呢?比如美国麻省理工的辐射实验室,或者德国的德律风根公司?”
  沉墨舟心中再次暗惊于她信息获取的深度和广度。他沉吟片刻,继续以客观冷静的口吻分析:“各有侧重。美国重应用与创新,规模宏大;德国重基础与精密,体系严谨;日本则善于学习借鉴,并在此基础上快速转化,尤其在……系统集成方面,颇有建树。” 他巧妙地将可能敏感的“军事应用”替换为更中性的“系统集成”。
  他将话题引向普遍规律:“至于孰优孰劣,难以简单论断。学术之路,取长补短方是正道。” 随即,他话锋一转,目光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看向吴灼,试图将对话拉回安全的轨道:“不过,吴灼,你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你对无线电的兴趣,似乎不止于摩斯密码和几本入门书籍了?”
  吴灼微微垂下眼睫,语气却坚定:“我只是觉得,既然要学,就该知道最好的在哪里。知己知彼,才能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努力。”
  沉墨舟看着她,心中复杂。欣赏其聪慧,担忧其前路,更背负着自身无法言说的秘密。他最终只是颔首,谆谆教导:“有此志向,甚好。但切记,学问如登山,需一步一个脚印。清华园已是国内顶尖,任之恭先生更是泰斗。先脚踏实地,未来若有机会,放眼世界亦不迟。”
  “哦……”吴灼低低应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诗稿粗糙的纸边。她沉默了片刻,仿佛在下定决心,终于再次抬起头,眼神变得坚定起来,带着一种寻求指引的恳切:
  “沉先生,学生近来……有些困惑,想请教先生。”她顿了顿,组织着语言,“原本,我和静文姐一样,打算贝满毕业后,顺理成章地去燕京大学读中文系。可是……”
  她的声音渐渐有了力量:“自从跟随先生学习了摩斯密码,我发觉这些符号、节奏背后,竟藏着另一个世界,一种精准、迅捷的力量。这比许多空泛的文字游戏,要有意思得多。”她望向沉墨舟,眼中闪烁着求知的光,“上周,我去听了清华任之恭先生的讲座,关于电磁波与无线电通信。之后,我又去图书馆,借阅了《电磁学通论》和《无线电原理初步》。”
  她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个在她心中盘旋已久、甚至对兄长都未曾如此坦诚倾诉的决定:“先生,我……我想去报考清华大学的工学院。我想学习真正的无线电知识。您觉得……这条路,可行吗?您对我,有什么建议?”
  沉墨舟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讶异的表情,仿佛早已窥见她内心的波澜。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水榭外那片略显萧瑟的池塘,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吴灼,你能有此想法,很好。”他首先肯定了她的探索精神,随即话锋一转,切入核心,“从燕京中文,到清华工科,此非寻常路径转换,其间艰难,远超你此刻想象。非止课业艰深,更有世俗眼光、家族期许,乃至整个环境的无形压力。尤其对女子而言,这条路,荆棘遍布。”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吴灼脸上,变得异常锐利,仿佛要审视她的决心是否足够坚韧:“你需扪心自问,此念是出于一时新奇,还是真正找到了心之所向,愿意为此承受寂寞、非议,乃至可能失败的后果?”
  吴灼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用力点了点头:“先生,我明白艰难。但我不是一时冲动。那些电码、那些看不见的波,它们能穿越封锁,传递消息,联系千里……我觉得,在这个时代,这比吟风弄月,更有用。我愿意吃苦。”
  听到“更有用”叁个字,沉墨舟的眼中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似是赞赏,又似带着一丝淡淡的惋惜。他微微颔首:
  “既然你意已决,我便赠你一言。”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郑重,“其一,根基务必打牢。数学、物理,乃工科之双腿,若跛足,难以行远。贝满所学尚浅,你需加倍用力,自学补上。其二,勿存畏难之心。学问面前,无分男女,唯有勤勉与天资。清华园内,亦有巾帼先贤。其叁,亦是至关重要的一点……”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如古井:“须明白你求学之目的。若仅为猎奇或证明什么,恐难持久。若心中真有沟壑,欲以所学济世,则虽千万人吾往矣。记住,真正的力量,源于清醒的头脑与坚定的内心,而非一时热血。”
  他的建议,没有直接鼓励或反对,而是冷静地剖析了道路的艰辛与所需品质,引导她进行更深层次的自我审视。
  吴灼凝神静听,将每一个字都刻入心中。沉墨舟的这番话,如同暗夜中的灯塔,虽未指明具体航向,却照亮了前路的险阻与航行者必备的心志。这比她预想中任何直接的鼓励或劝阻,都更有分量。
  “学生明白了。”她深深一躬,“多谢先生教诲。我会谨记于心,慎重前行。”
  沉墨舟看着她眼中燃烧的、混合着稚嫩与决绝的光芒,终是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语气缓和了些许:“去吧。若有具体课业疑难,可去信至清华园,寻任之恭先生。他是我旧识,为人谦和,或可指点一二。只是……”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凡事,量力而行。”
  问答至此,已尽在不言中。吴灼知道,她已经从这位即将远行的师长这里,得到了最宝贵的东西——不是答案,而是寻找答案的勇气与方法。
  夕阳的余晖将吴灼离去的背影拉得很长,单薄却挺直,一步步消失在贝满渐浓的暮色与竹影深处。
  沉墨舟独自站在水榭边,良久未动。晚风拂过池面,带来残荷的枯香,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波澜。他脑海中反复回响着吴灼方才那些精准而锐利的问题——关于东京帝大,关于无线电,关于世界顶尖的技术。
  一个惊人的念头,如同暗夜中的闪电,骤然劈亮了他的思绪:这个女孩,这个他亲眼看着从青涩逐渐变得坚定的学生,她所选择的方向,她所追问的问题,竟然与他自己肩负的、不能言说的秘密使命,在冥冥中指向了同一个焦点——那个隐藏在学术交流表象之下,关乎电波、关乎通讯、关乎未来较量胜负的科技前沿。
  殊途同归。
  这四个字重重地敲在他的心上。
  他此行东渡,是受命于危难,试图在敌国的核心地带,为国家窃取一线技术之光。而吴灼,则是凭着一腔赤诚和过人的聪慧,自主地、倔强地要闯进这个对女子而言壁垒森严的领域。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是冰与火的交织。
  他该喜吗??? 喜的是后生可畏,喜的是这片土地上,还有这样纯粹而勇敢的年轻灵魂,愿意去触碰最艰深、最迫切的知识,这与他们这一代人的苦苦支撑和冒险,形成了一种悲壮的接力。她走的,何尝不是一条另类的“救国”之路?
  可他更该忧!?? 忧的是,她选择的这条路何其险峻!不仅仅是学业上的艰难,更在于这个领域与军事、与情报、与即将到来的更大风暴紧密相连。一旦深入,她将面临的,可能是他此刻正在面对的、甚至更复杂的暗流与危险。她如同一块未经雕琢便已光芒初现的璞玉,却要主动投向风暴之中。
  这两种情绪剧烈地撕扯着他。作为师长,他或许应该强行将她拉回“安全”的轨道;但作为一个深知家国需要何种力量的人,他又怎能忍心掐灭这朵自主燃起的、珍贵的火苗?
  最终,所有的忧与喜,都化作了一声深长而无声的叹息,消散在晚风里。他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目光复杂难辨。
  或许,历史的洪流中,个人的命运早已被更大的轨迹所注定。他们二人,一个明渡东瀛,一个暗择工科,看似各行其道,却终将在时代的需求下,走向同一个关乎电波与胜负的隐秘战场。
  只是不知,到那时,是重逢,还是遥望?是并肩,还是各自承担?
  暮色彻底笼罩了水榭。沉墨舟转身,背影融入一片苍茫。他的东渡之行,因吴灼这无意间的“同行”,似乎又增添了一重难以言说的沉重与宿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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