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静文、林婉清和其他几位女生正由马场教练带领着,在距离吴家兄妹有一段距离的草坡上练习慢步。微风拂过,本该是惬意轻松的时光。
然而,远处那匹棕色骏马上,气氛却明显不同。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她们也能隐约感觉到那种冰冷的、几乎凝滞的低气压。
忽然,吴道时似乎说了什么,他身前吴灼的背影猛地一僵。紧接着,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吴灼激动的声音隐隐传来,带着哭腔,似乎在与她哥哥激烈地争辩着什么。
苏静文担忧地蹙起眉,勒住缰绳,望向那边:“婉清,你看…灼灼和她哥…好像吵起来了?声音也不太对。”
林婉清也早就注意到了那边的异常,她紧张地攥紧了缰绳,脸色都有些发白,闻言赶紧压低声音,带着明显的惧意说道:“静文姐,别看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小圆脸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吴道时那冷硬如山的背影,仿佛那背影都散发着寒气,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在用气声说:
“??吴处长那个样子……太吓人了!他现在肯定在气头上,我们要是敢过去打扰,他说不定会… …??”她顺手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反正,我们就当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离得越远越好!??”
其他几个女生也噤若寒蝉,纷纷点头,下意识地拉着自己的马匹,又往更远的地方挪了挪,根本不敢朝那个方向张望,生怕引来那尊冷面煞神的注意。
苏静文闻言,心头一凛。她再次望向远处,只能看到吴道时挺拔却紧绷如弓的背影,以及吴灼似乎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肩膀。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压抑的、充满张力的气氛却跨越距离传递过来,让她也感到一阵心悸。
“嗯… … 我们继续练习吧。”苏静文收回目光,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的马匹,但心思却难以平静。远处那无声的激烈对抗,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在她心里。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吴灼那看似风光无限的“兄长庇护”之下,所隐藏的令人窒息的掌控和如此巨大的、一触即发的压力。
而此刻,董云芝正由马场经理亲自陪同,在不远处的另一条跑道上优雅地慢跑,她似乎也注意到了远处的动静,但只是远远地投去一瞥,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她的骑行,仿佛那激烈的争吵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杂音。
整个骑马场,因那中心区域的冰冷风暴,无形中划分出了界限分明、无人敢越雷池一步的区域。
***
这场骑马,成了一场沉默的煎熬。彼此伤害的话语在空中回荡,身体却被迫紧密相依,一个冰冷的外表下藏着汹涌的欲望与心痛,一个委屈的心灵承受着悲伤与委屈。
最终,吴道时先移开了视线,他猛地一勒缰绳,驱动马匹,不再有任何言语,只是以更快的速度向前奔去,仿佛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血腥战场。
直到他最终勒停马匹,近乎粗暴地将她抱下马,紧紧攥着她的手腕,用冰冷的“公务紧急”作为借口,强势地将她带离。那强势的背后,再无任何情绪,只剩下一种彻骨的、玉石俱焚后的冰冷与死寂。
吴灼踉跄了一下,脚踝传来一阵刺痛,但她咬紧嘴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泪水依旧不受控制地滑落,在她苍白的脸颊上留下冰冷的湿痕。她不挣扎,也不说话,任由他拉着她,大步流星地走向那辆黑色的轿车。
他甚至没有去管那匹昂贵的骏马,径直将吴灼塞进副驾驶座,用力关上车门,发出沉闷的巨响。他绕到驾驶座,拉开车门坐进去,引擎发出一声低吼,车子猛地窜了出去,轮胎在草皮上擦出刺耳的声音。
车厢内,死一般的寂静。
与车外呼啸而过的秋风不同,车内空气凝滞得如同冰窖。只有吴灼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地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吴道时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凸起。他下颌绷紧,目光死死盯着前方路面,侧面线条冷硬如刀削斧劈,仿佛要将所有翻腾的情绪都死死压进那副冰冷的躯壳之内。方才那场互相投掷最恶毒言语的厮杀,抽干了所有的激烈,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片狼藉的荒芜。
他开得极快,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灰黄的色块。
吴灼蜷缩在副驾驶座上,将脸扭向窗外,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狼狈哭泣的样子。可越是压抑,那委屈和心痛就越是汹涌,眼泪掉得更凶。她不明白,为什么每次想要靠近,最后都会变成这样互相伤害、遍体鳞伤的局面。哥哥那些冰冷的话语,一遍遍在她脑海里回放,像淬毒的冰锥,刺得她心脏阵阵抽痛。
而吴道时,他内心的风暴远比外表看起来更加剧烈。他不是没有看到她踉跄的脚步和苍白的脸色,不是没有听到她压抑的哭声。每一次细微的抽泣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让他几乎要失控地踩下刹车。但他不能。他只能用更快的车速、更冷的沉默来武装自己,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隔绝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懊悔和心痛。他痛恨自己失控的情绪,更痛恨自己无论多么愤怒,最终都无法真正狠下心肠对她不管不顾。
在一个拐弯处,车速过快,吴灼的身体因惯性微微向他倾斜。
几乎是本能地,吴道时握着方向盘的右手猛地松开,下意识地就要伸过去扶住她——但那只手在空中僵硬地停顿了一瞬,又猛地收回,更加用力地攥回了方向盘,指节发出轻微的声响。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吴灼的眼睛。她的哭声骤然停顿了一下,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更酸更痛。他明明… …还是在意她的。可为什么非要这样?为什么非要互相折磨?
黑色的轿车在北平的街道上疾驰,车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车子驶过一个岔路口,一条通向什锦花园吴府,另一条则通向城内的方向。
就在吴道时习惯性地要打转向灯驶向回家的路时——
一直沉默得像一尊雕像的吴灼,忽然开口了。她的声音因哭泣而沙哑,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平静和不容置疑的决绝,清晰地划破了车内的死寂:
“??我不回家。??”
吴道时握着方向盘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车速未减,但他侧过头,冰冷的目光扫向她。
吴灼没有回头,依旧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的夜景,继续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的:“??在前面路口,右转。送我回贝满女中。??”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猛地砸进了车内凝滞的空气里。
吴道时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着方向盘的指节猛地攥紧,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他几乎是立刻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不容置疑的命令:“??不行。??”
“我必须回学校。”吴灼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倔强和疏离,“明天一早有课。宿舍有门禁。”
“陈旻明早送你。”吴道时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余地,“今晚,你必须回家。”
“我不是在征求你的同意。”吴灼终于缓缓转过头,看向他,她的眼睛红肿着,但里面已经没有泪水,只有一种被伤到极致后的空洞和冰冷,“我只是在告知你我的决定。如果你不送,我就在下一个路口自己下车走过去。”
她的语气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却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更让吴道时感到心惊和… … 失控。她不是在赌气,而是在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划清界限。
“吴令仪!”吴道时猛地低吼出声,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暴怒和一丝被刺痛后的慌乱,“你非要这样是吗?!非要跟我对着干?!”
“跟你对着干?”吴灼轻轻重复了一句,嘴角扯出一抹极淡却极其伤人的弧度,那弧度里充满了疲惫和讥诮,“我怎么敢呢?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跟吴处长对着干?”
她再次用了“外人”这个词,精准地、残忍地刺向他最痛的伤口。
吴道时的呼吸猛地一窒,脸色瞬间铁青!他握着方向盘的双手因为极度用力而骨节发白,手背青筋暴起。他猛地一脚踩下刹车!
“吱——!”
轮胎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轿车猛地停在路边空旷的夜色里。巨大的惯性让两人的身体都猛地向前倾去。
吴道时转过头,死死地盯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翻涌着骇人的风暴,仿佛要将她吞噬。他几乎是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地挤出话:“你、再、说、一、遍。”
车内狭小的空间里,空气仿佛被抽干,只剩下两人剧烈的心跳声和无声对峙的硝烟味。
吴灼迎着他几乎要杀人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苍白的脸上是一片哀莫大于心死的平静。她沉默着,不再说话,但那无声的坚持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力量。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对峙。
最终,吴道时猛地转回头,重重一拳砸在方向盘上!
“嘟——!”刺耳的喇叭声再次撕裂夜的宁静,宣泄着主人无处可去的狂怒和挫败。
他死死盯着前方,胸膛剧烈起伏,下颌绷得像是要碎裂开来。几秒后,他猛地重新启动车子,狠狠一打方向盘,车子如同离弦之箭般,猛地拐向了通往贝满女中的那条路!
车速快得惊人,窗外的景物疯狂倒退。
他不再看她,也不再说话,只是用这种近乎疯狂的车速来表达他极致的愤怒和那无法言说的、被她彻底推开和拒绝的剧痛。
吴灼重新将头转向窗外,闭上眼睛,任由冰冷的夜风透过车窗的缝隙吹打在脸上。一滴泪,悄无声息地从眼角滑落,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她赢了这场无声的对峙,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荒芜和更深的绝望。
车子最终以一个近乎粗暴的急刹车,停在了贝满女中紧闭的校门前。此时已是深夜,校园内一片寂静,只有门房还亮着一盏孤灯。
吴灼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推开车门,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向校门旁那扇供晚归学生通行的小侧门,一次都没有回头。她低着头快步走了进去,单薄的背影在秋风中显得格外脆弱。
吴道时没有下车,也没有立刻离开。他坐在驾驶座里,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像,透过车窗,死死地盯着她那单薄决绝的背影消失在门内,直到那扇小门“哐当”一声从里面闩上。
他依旧没有动。
许久,他才猛地收回视线,重新发动汽车。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黑色的轿车缓缓驶离,最终融入北平沉沉的夜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是这一夜,什锦花园砺锋堂的灯,彻夜未熄。
而贝满女中宿舍楼里,靠窗的那张床铺上,也有人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直到天明。
他们之间的冷战,以一种更决绝、更疏离的方式,蔓延开来。
***
与此同时,西山静宜骑马俱乐部。
董云芝站在场边,脸上那抹惯常的、得体而疏离的微笑,在吴家兄妹的汽车绝尘而去后,慢慢淡去,最终化为一片深不可测的冷静。她目睹了方才那场冲突的大部分过程——虽然听不清具体言语,但那剑拔弩张的姿态、吴灼崩溃的泪水、以及吴道时最后那近乎失控的冰冷愤怒,所有的一切都清晰地落入了她的眼中。
这比她预想的还要……??有效??。
她对身旁略显得有些无措的林婉清、苏静文等人露出一个安抚的浅笑:“看来吴处长临时有急事,带着灼灼先回去了。诸位,我们继续吧,别辜负了这大好秋光。”她叁言两语,轻松地将一场显而易见的家庭风暴化解为“公务繁忙”,维持住了表面的和谐。
又闲谈骑行了约莫半小时,董云芝便以“忽感有些头痛”为由,优雅地提前告辞。她婉拒了女生们同行的建议,独自一人离开了骑马俱乐部。
她没有叫车,而是沿着西山脚下僻静的林间路走了一段。秋阳透过稀疏的枝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四周寂静,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和她自己高跟鞋敲击路面的轻微回响。
确认四周无人后,她闪身走进了路边一个废弃的樵夫小屋。里面蛛网遍布,尘土厚积。她从随身的小皮包里拿出一部小巧精密的特制电台,动作熟练地架设好天线,戴上耳机。
手指在发报键上轻盈而迅速地跳动,发出一连串几乎微不可闻的“嘀嗒”声。这不再是练习,而是经过复杂加密、直接通向特定波段的电波。
电文的内容,冷静而精准,却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危险的目的:
【今日西山,近距离观察确认。目标“玉”质地极上乘,纯净无暇,然其守护者“闸”反应之激烈,远超预估。】
【基于此,原定长期渗透、套取军火库情报之方案,恐耗时过长且变数巨大。“闸”警惕性极高。】
【建议立即启动备用方案:“捕玉”计划。将“玉”秘密控制。】
【此举一石二鸟:第一,可直接以“玉”之安全为筹码,逼迫“闸”就范,换取军火库之精确位置及守备详情,甚至更多机密。第二,可彻底摧毁“闸”之心理防线。此“玉”乃其唯一软肋与逆鳞,一旦掌控“玉”,便等于扼住了“闸”之咽喉,其必为我所用,或可不攻自破。】
【“玉”之价值,已远超打开军火库之钥匙。其本身,即成钳制“闸”最有效之武器。请求调配精锐行动组,择期“捕玉”。】
电文发送完毕,董云芝仔细消除了所有痕迹,将电台重新收回皮包。她走出樵夫小屋,站在秋日的阳光下,微微眯起眼,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即将动手的紧张,也无对猎物的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和计算,仿佛一位玉匠在端详一块即将被强行雕琢的美玉。
吴家的小宝贝……这块上等的“玉”。
她心里再次默念着这个称呼。
是的,看得很清楚了。其价值不仅在于她可能知道什么,更在于她??是谁??——她是能勒紧吴道时脖颈的最完美的绳索。
佐藤先生,想必会同意她的判断。这块“玉”,是时候该强行取来,握在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