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初一十五柳生生起的格外早,火盆里青烟缭绕,她边迭金元宝边烧,细细喃喃述情。
在东临养成的习惯,只要想妈妈就给她烧纸,迭元宝。
陈亦程路过也会烧点火纸,自香港回来后的十五,已足足袅绕了五天五夜。
陈亦程跪在她身边默默陪着迭元宝,伺候她烧舒心了上床休息。
“陈亦程,你上去休息去,别纵着你妹疯。”
婆婆不耐烦的叫他,正午那团空空白白烟攥得她喘不过气,晚上回来这死女仔还在烧。
一栋房子充满pm2.5颗粒物,全是她这个好孙女一手造出来的。
“天天烧也不嫌熏得眼睛胀,别烧了,柳生生我叫你别烧了。”
神龛里大慈大悲的白玉观音蒙了面,只剩两盏明灯火阴阴的亮。
细路顶着白珠子看她,哼,哪有自己给自己烧纸钱的。
唰,全身冰凉,跪在那的人和心永又有什么区别。
她再次抬头看,血滴滴的灯芯子尖尖往上冒,周遭一蓬一蓬的红雾烧的烈。
一模一样的半张脸,如今,连这双眼睛也被攻城掠地染了心永的模样。
烟雾将心头埋的扎扎实实,堵得气闷紧胀,婆婆抄起拐杖向柳生生砸去。
“柳生生我叫你起来,听见了没有,给我起来!”
陈程立马过来巧妙的挡在她们之间,生生跪在地上,像个木偶。
任谁叫她也不停,一张张黄纸喂个不停,就是要等吃饱。
一口香火,一口人气,十分愿力。
不断不断喂,喂得情真,喂得心诚,喂得意坚。
火盆里纸钱光耀煌煌,影影绰绰照不清心头事事,只盼香烟能带她上叁十叁重天。
低蒙轻暗的嗓音断断续续挤出来,“您也看见了是不是。”
“妈妈在烟里。”
青烟悠悠升腾漫霰,火盆里藏在灰黑纤维里的小红虫子明暗交替。
扬起,火光亮瞬一闪,落下,炭化的灰纸朦朦胧胧死掉。
婆婆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凌厉的骂,“柳生生你存心要坏了家里的风水是不是!你烧了几个正午!”
柳生生不服,还要顶嘴,念念叨叨说点骇人的鬼话,说出的话轻飘飘,纸钱也轻飘飘。
“真是纵得你无法无天,谁能管得到你!柳生生,你长能耐了是吧,我看你有多大的能耐。”
“七月烧你东临的家,今天烧这,全拉给你妈陪葬!”
“柳生生你要发疯就一个人发,你哥明天还要念书。她们也就拿点工资照顾你,犯不着陪你死火里。”
婆婆扯起陈亦程往车里塞,连夜把陈亦程送回西山。“你妹疯了,她要把家烧了才安心。”
房子里所有人都消失了,除了烟雾里的几个和妈妈,还有她一具肉体。
周身只剩静荡荡的无边际烟雾,飘呀飘,飘的连带着人也虚浮浮浑身乏力。
烟气一浮浮的裹她,熏得眼睛直冒水。
生生不明白,明明就在,明明婆婆也看见妈妈了,为什么不承认。
不承认就不在,看不见就不在。
烟雾阵阵刺痛直插心肺,生生猛烈咳嗽,咳倒在地板上,最后一点力气,转起眼珠子往上看菩萨。
她轻吹一口气,任自己如颗粒物般飘在白玉菩萨脚下莲花,拂得荷花瓣飘晃晃。
她也没想做什么,只想喂饱妈妈而已,不过有人和妈妈抢,喂的时间就久一点罢了。
窗外落雨,打得烟雾藏了水汽,有了重量便沉沉落地。听着哒哒声,一点一点力气慢慢聚气。
越响越不对劲,响得她如花瓣坠水,却以为自己还在菩萨脚下。
摁下窗帘遥控,原来是桂花雨,滴滴答答,在她的玻璃窗落下。
树枝啪嗒砸在玻璃上,小小的桂花落了窗台一地,映上满月,金光灿灿弗若佛光。
有人为她降了一场佛光雨。
人工降雨,月光花,佛光雨。
生生翻身把自己躲进被子里,隔着玻璃,隔着被子。浓郁沉沉的桂花味如亮晶晶的雨又落了满脸,吸饱的水汽全数掩进棉花被里。
嗒,是小梯子挂在桂花树。嗒,是小梯子落到她阳台。
“生生开窗,是我。”
“你也滚!”
啪哒啪哒桂花雨又落个不停,他现在在树上,能给她施一整夜的雨。
喧嚣的雨下得她烦躁,闷闷的吼了声,“神经病,我又没锁窗。”
哥哥爬进来一溜烟钻进她的被子,把她翻过来抱在怀里。
妹妹浑身硬的像僵尸,温热梆硬的躯体。
他想吻她的脸,半响终落在她发顶。
她又生气,陈亦程轻轻拍了一下妹妹的脸。
“喂,哭包,哭一下。”
倔强的声音和士兵一样铿锵有力,“不哭!”
他把妹妹的脸摁在自己的胸口,用她长长的头发盖住两侧,“哭哭包,藏起来了,现在谁也不知道哭包在哭。”
胸口渐渐湿濡,陈亦程有一种溢乳的错觉。
生生鼻头抽抽,“婆婆不是带你回西山了吗,就留我一人自生自灭呗。”
“我和婆婆说,先在我家睡一晚吧,太晚了,不然明天上课提不起精神。”
独属男人的温热,压住她,压得她双肩重重。
“我们陈程前途光明,由不得我造次。”
陈亦程不敢说话,抱得她紧紧。
生生攥紧他胸前的衣服,捂得红头热脸人昏昏。
你在就好了。
什么时候,你都在就好了。
就是这样,生生忽然又对哥哥生出了恨。
他太好了,可又偏偏不能融入她的生命,就叫她净生贪嗔痴慢疑。
如此,怎么能不恨哥哥,不嫉妒哥哥。
婆婆嫉妒过妈妈。
在东临的时候,她悄悄的意识到婆婆的手有多长。只要她想管,根本不会由后面的事发生,她就这么冷眼看自己的女儿走进火坑,看火丝是怎样一根一根燎死她。
妈妈嫉妒妈妈,妈妈操控妈妈。
整个世界像个吃人的大手,掌心生出血盆大口,齿间还有一层大手。
她明明有能力救妈妈的,为什么任她一条道走到黑,为什么不伸手。
是妈妈的出现将婆婆踹出东临,所以妈妈应该理所应当的死在东临。
生生用力闭了闭眼,眼泪全眨进哥哥胸口,湿漉漉一片。
陈亦程的身上沾尽桂花味,丝丝暖意也流到她身上。
什么味道都吸收不了,空悠悠荡在皮肤上。
空留味道在身侧,怪绝情的。
生生闻着这味道想吻他,想他会有自己的味道,想吃掉他融进胃里裹。
她抬头看他。
她在哥哥怀里说,在烟雾里看见什么了吗,全身有光,就像月光,桂花一样的光。
陈亦程心中砰砰直跳,生生的床一半软一半硬,被子绵绵厚厚。床上什么都有,双节棍,游戏机,发夹,身体乳,疙疙瘩瘩。
她的领地就像盘丝洞,径直留人纸醉金迷。
听着她的话,睡着她的床,连心也坑坑洼洼。
妹妹的房间和整个家都格格不入,家里老旧的别墅,还挂毛主席头像。客厅墙纸是千禧年流行的浮夸雕花,红木家具十年如一日的沉重。
他们俩的房间门口挂国画节节高的竹子,骏马图连接走廊,五匹飘逸的马天天看他们上学放学。
陈亦程抬眼看,公主风的床帏聚气压得低低,绣金被子蓬蓬浮在身上,奇奇怪怪的人偶娃娃围在四周,昏黄的水晶吊灯将所有东西都镀了层鎏金。
处处充斥着一股诡异的浪漫。
他闭眼,整个房间的构造清晰涌入脑海,繁杂的就像一个维多利亚时期的万花筒,待久了会晕,会分不清外部世界。
背后阴凉凉,被盯着一样,他把妹妹抱的更紧。
“哥哥你看得见吗。”
好久,好久,没等来哥哥的吻,听见。
“我是麻瓜。”
生生低头,脸埋的深深,手攥的紧紧。
又躲她,躲了她多久了,迟早砍死这贱人。
得到过爱的女人,如此敏感,蚕少吐了一根丝她都看得见。
妈妈的忌日还有两天,烟还要燃两天。
只要不听婆婆的话,是死是活跟她没关系。即使是亲女儿。
小姨性格更温柔更听话,婆婆对她比亲生的还好,助她在美国风生水起。
现在婆婆又有一条更听话的狗,正在抱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