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还是在周一升旗的这会儿把千禧叫到办公室了。
她开窗盯着楼下自己班的站队,远远喊着几个迟迟不站好的男同学名字,然后一阵灌堂风过来,办公室的门被拉开。
“老师,您找我。”
“快关门,冷。”
千禧关好门朝窗边走过去,老杨半截身子在窗外,千禧后腰靠在窗台,直到全部站齐,升旗台上开始讲话,老杨才关上窗。
接着用和千禧一样的姿势,语重心长道:“这几天怎么样?有没有被那些,影响到?”
千禧漫不经心,“哪些?”
老杨好像都猜到她这句话,一声轻笑跟随着她那两个字一齐出来的,“那个表白墙,学校这边也查不出具体是哪个同学创建的,但教导主任已经介入了,你别因为这些有的没的影响到自己,慢慢就淡了。”
“嗯。”
“原本以为安排时宋跟你同桌,能让她感染你一些,现在看着,好像是错了。”
“没有错,老师,时宋很好。”
“嗯……”她犹犹豫豫还是问出口,“听说时宋前几天从北京偷跑回来了,给她爸妈急坏了,她是回来找你的吧?你们,有发生什么吗?”
“你找她爸妈了?”千禧很敬重老杨,这是她少见的无礼,直面冲撞了老杨。
老杨还是了解千禧的,“放心我什么都没说,她爸妈也一门心思都扑在她的病情上呢。所以我先来问问你,你们现在是怎样的?”
千禧总算是知道,她今天叫自己谈话的目的并不单单是来宽慰自己,更是要确认传言真假。
她后退了一步,“不是说梁主任已经介入了吗?那就让它慢慢淡下去吧。”
话音完整落下后人已经走出两步远,老杨叫停她的背影,“千禧你在逃避吗?还是说你没有正视过这个问题,你也不清楚答案。”
千禧垂着头,深吸一气后转过身,“我没有逃避。表白墙里每一句抨击或诋毁我的话我都一字不落看过念过,说实话,真的不少,课间操还是全校大会我都没觉得咱们学校原来有那么多人呢。”
鼻头一酸,她咽下不合时宜的情绪,“可就是看的多了,发现他们里里外外来来回回说的骂的无外乎就那么几个词几个字,好像也没能把我怎么样,我觉得它威力也就那样,我还是可以想着下一顿吃什么,然后去逛超市,和平时一样。”
她忽然哽住,“可您现在带着答案在问我的时候,我才明白它的厉害。升旗快结束了,杨老师,我先回去了。”
“老师不是这个意……千禧啊……”
千禧没回头,轻轻关上门,老杨没能从逐渐狭窄的门缝处挑起千禧下耷的眉眼。
可学校要一个交代,家长学生要交代,千禧跟她说的这番话,她作为一个拿过数不清职称奖项的高级语文教师,却不知道该如何转述给别人。
依稀记得刚接手五班时,千禧就是个棘手的。
物理老师开办的补习班没什么学生,她在下课前几分钟找了物理成绩一般的几个学生聊,千禧也在其中。
因为不是一对一聊的,所以千禧只是配合,全程没入耳。
隔了两天,千禧因为物理试卷错题太多被物理老师批评了一顿,她在课堂上直接指出,“没上您补习班就活该挨批是吧?”
后续是她被物理老师赶出来了,理由是顶撞老师,老杨就在门口巡课,全程都看着了。她对上后门出来的千禧,安抚了一句,“现在很多老师都开补习班,有人去自然有人不去,物理老师是气你错题太多了,那肯定是对你有期待……”
一套苦口婆心还没说完。
千禧说:“您办补习班我也不去。”
老杨气笑了,摸摸她发,“去我办公室吧。”
后来她经常叫千禧到自己的办公室,给她读物看,给她分享好词好句。其他科任老师也会看在老杨的面子上多照顾千禧。千禧会看在老杨的面子上尽量不跟科任老师顶嘴。
但老杨知道,千禧本质并没有变化。
千禧不是橡皮泥,柔软一点就会按照你要的形状展现。
更像是,断崖上的花岗岩,拥有相对稳固的内核和具象化的防御机制。
她安排时宋到千禧身边,不就是为了有人能走进她吗?
现在她又来带着心底里那份不认可去质疑,有什么理由呢?
*
从办公室出来后千禧去洗了把脸,再出来时和正在上楼的一班队伍撞上,她贴着墙,让队伍过。
林乔一看见她了,但走的坚决,没有任何多余动作。
这份坚决却被姚嘉悦捕捉到了,眼神上下扫了扫,然后接过了旁边人的一句‘是不是她?’,“对!就她,同性恋。”
出了拐角队伍就等于宣告解散,后面冲上来一个人,猝不及防抓住了千禧小臂,“林朽又没来?”
汤颖口吻急促,千禧约摸着她已经在升旗时的队伍里寻过了,才来问她。汤颖抓的那一下力气大,却没有很紧,千禧拨开她,“没来。”
“他在哪?”
千禧要绕过她,“不知道。”
姚嘉悦远远瞧见后逆着人群也要来凑热闹,搂住汤颖胳膊,顺便拦住千禧的路,“怎么了?”
汤颖问,“他到底想干嘛?”
“不知道。”
“蒙谁呢?你能不知道?”
汤颖寸步前挪,千禧不想与她争执,被逼退了两步,但仅有两步,“你哥出来了是吗?”
汤颖连连眨眼,“跟你有什么关系?”
“是啊,跟我有什么关系?那你他妈还来问我?”
千禧撞开她肩膀,姚嘉悦护住汤颖,顺着她胸脯,“瞧她那个德行,这种人,就应该套麻袋里狠狠教训一顿,打得她皮开肉破才会长记性。”
汤颖本来就烦,这会儿更是气的心堵,“林乔一护着她,你打得着?”
“一个林乔一给你怕成这样。”,姚嘉悦往千禧离开的方向看过去,“不过我怎么觉得,她跟林乔一掰了?”
“怎么可能,林朽还在那儿呢。”
“是吗?”姚嘉悦嘀咕着,“不过她刚说了什么?你哥出来了?”
“先回班吧。”
*
离放学的时间越近,千禧心情值越高,倒也不是肉眼可见眉飞色舞那般。
是提前收拾了书包,笔袋,留最后一根记笔记的笔。
可老师偏偏压堂,她总想往窗外撇上一眼,只不过她这侧窗户看到的是校内的操场食堂,不是校门。隔壁班已经放了五分钟了,尖刀班再怎么认学,心也长了草,老师一声下课,千禧同人流一齐挤出去。
路灯在林朽左侧半米远,黑色冷帽压到眉骨,光晕沿着他鼻梁劈开阴阳,眉骨投下的阴影淹没了半张脸。耳际垂落的耳机线泛着冷银,随着喉结滚动在颈侧轻晃。工装裤扎进马丁靴的褶皱里积着雪粒子,鞋尖正碾碎一块雪疙瘩,碾出细碎声响混着耳机里的后摇鼓点。
口袋里的手与袖口间裸着半寸腕骨,青筋在冻红的皮肤下如同冰裂瓷器的纹路,而后一暖,他被握住。
这只手顺其自然地,像排练过千百遍地,旋拧半圈后捞着那根更细的腕骨深入自己的口袋。
另一只手,在摆头的间隙里食指勾走耳机线,“压堂了?”
口袋里,不动声色十指紧扣。
千禧也反握紧他,“嗯,压堂了。”
林朽带她到路边,要拦车,千禧那一步不愿上前,“今天不冷,走着回吧。”
林朽摸了下千禧衣服的厚度,给她帽子扣上,说了声行。
动作结束后,他却看了眼手机。
这一路上没什么话,一起踩雪的时间要比一起坐车过的更快。
直到进了小区,千禧开门,手从他口袋里拿出来,林朽撑着门让千禧先走,这时进了个电话,他接起,然后另一只手牵人,千禧没急着牵,而是嗅了嗅自己的手指,没有烟味。
但他身上有,很浓厚的。
他没抽烟,他只是又跟那群人混在一起了。
林朽进小区后铁门咣当一声合上,他小跑两步追上,还是攥住千禧的手。
俩人继续往前走,千禧只听得到他的声音。
“还是那家?”
……
“不用,我打车过去。”
……
千禧已经停步了,她到了,开了单元门锁,林朽边挂电话边拉开门,千禧回身问他,“上去吗?”
林朽晃了晃手机,“你不是都听到了?”
“听到了。上去吗?”
林朽张不开口。
千禧这时才看清林朽发青的眼睑,也才感知到他气口里的疲惫无力,于是她换了个问题,“还要请几天假?”
“我尽快。”
“汤颖在找你。”
“我知道。”
“成绩发了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
“你在忙什么?”
“我得走了,千禧。”
林朽被推出单元门外的前一秒,听见一句,“以后不要特意接我了,我没生气。”
*
千禧换好家居服。
冰箱双开门,冷鲜第二层是她昨天拿着便利贴去超市采购的食材,都齐全了,说做饭的人却不在。
她没什么情绪,像习以为常,一样样捡起抱起怀里,然后一股脑地丢进垃圾桶。
再掀眼,顺窗下望,远远瞧见林朽穿过政府广场站在路边拦了辆车。
林朽上车之前,手撑着门框向她的方向上眺了一眼,他应当是看不见千禧的,可千禧还是觉得,他们对视了。
-----------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