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宅邸和室的地板上,空气中浮动着新木的清香。阿希莉帕和花泽明正跪坐在矮几旁,周围散落着各种形状的木块、小刻刀、砂纸和颜料。他们正在制作库坦传说中守护山林的小动物木雕——明负责打磨和上色,阿希莉帕则用更锋利的刻刀雕琢细节。
“妈妈,你看!我的小狐狸尾巴磨得光滑吗?”明举起一只已经初具雏形的木狐狸,小脸上沾着几点木屑,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完成作品的成就感。
“非常光滑!明的手真巧!”阿希莉帕笑着夸奖,接过小狐狸仔细看了看,“等干了色,再点上眼睛,它就能守护我们的院子啦!” 她揉了揉明的头发,目光温柔。
明开心地笑了,低头继续打磨另一块木头。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抬起头,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看向阿希莉帕:“妈妈……父亲……会喜欢我的小狐狸吗?” 孩子的声音里带着对父亲认可的渴望。
阿希莉帕的心微微揪了一下。她放下刻刀,认真地看着明:“明做得这么好,父亲当然会喜欢。要不要……我们邀请父亲一起来做?他还没见过明这么棒的手艺呢。” 她想创造一个机会,让这对父子能有些自然的互动。
明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用力点头:“嗯!”
阿希莉帕起身,走到书房门口,轻轻敲了敲门:“尾形?我和明在做些小手工,明想让你看看他的小狐狸,你要不要……一起来坐坐?”
书房内沉默片刻,门被拉开。尾形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光线,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阴影。他穿着深色的家居服,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先是落在阿希莉帕脸上,然后才缓缓地、仿佛极其不情愿地,移向了和室中央正紧张又期待地望过来的明。
父亲看过来了!明的心跳得飞快,他努力挺直小胸脯,想把手里的小狐狸举得更高些。可是……父亲的眼神……好奇怪。不像妈妈看自己时那样暖暖的,也不像生气时那样冷冷的。那眼神……像冬天里结冰前的小溪水,表面看着平静,底下却黑沉沉的,好像藏着什么会咬人的东西。 阳光明明照在父亲身上,可明却觉得父亲的眼睛里一点光都没有,就那么直直地看着自己,看得他……有点害怕。他下意识地把举着小狐狸的手放低了一点,缩了缩脖子,好像这样就能躲开那道让他浑身不自在的视线。
阿希莉帕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凝滞。她回头看看明显变得局促不安的明,再看看门口面无表情、眼神深沉的尾形,心中有些疑惑。尾形对明一向严厉,但此刻的眼神……似乎不仅仅是严厉,还有一种她读不懂的、更深沉的东西。她压下心头那丝异样,笑着打圆场:“明做了很久呢,这只小狐狸多神气。尾形,进来看看?”
尾形终于动了。他迈步走进和室,脚步沉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他没有走向明,也没有去看那只小狐狸,而是径直走到阿希莉帕刚才的位置旁,坐了下来。他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离开阿希莉帕,仿佛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
“嗯,做得不错。” 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是对着阿希莉帕说的,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旁边捧着狐狸、眼巴巴望着他的儿子。 这句话像是对阿希莉帕邀请的敷衍回应,又像是对“手工”本身的评价,唯独不是对明的肯定。
明眼中的期待瞬间黯淡下去,像被吹灭的小蜡烛。他低下头,默默地把小狐狸放在桌上,小手无意识地抠着木块边缘。
阿希莉帕心中那点疑惑更重了。她不明白尾形为何如此漠视明的努力。她以为这只是他性格过于冷硬、不擅表达,或者是对孩子要求太高。她努力想缓和气氛,拉近父子距离。
“尾形,你看明选的这个木纹,多像小狐狸的毛色。” 阿希莉帕拿起明刚刚放下的狐狸,递向尾形,同时用眼神示意明,“明,告诉父亲你是怎么发现这块木头的?”
明鼓起勇气,小声说:“是……是在后院柴堆旁边捡到的……我觉得它的颜色……好看……”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头也越垂越低,不敢看尾形。
尾形终于将视线从阿希莉帕脸上移开,极其短暂地扫了一眼她手中的木狐狸,目光依旧冰冷,没有任何温度。他没有接,也没有回应明的话,只是对着阿希莉帕淡淡地说:“嗯,眼光可以。” 然后,他的目光又回到了阿希莉帕身上,仿佛她才是唯一值得关注的存在。“你刻的是什么?” 他拿起阿希莉帕未完成的一只猫头鹰木坯,指尖摩挲着上面的刀痕,眼神专注地看着她。
阿希莉帕看着尾形专注的侧脸,再看看旁边低着头、浑身散发着失落气息的儿子,心中充满了无力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难过。她只能顺着尾形的话回答:“是守护夜晚的猫头鹰卡姆伊(Kamuy)……” 同时,她伸出手,轻轻搂住了明单薄的肩膀,无声地给予安慰。她依旧相信,尾形是爱孩子的,只是他不懂得如何表达,或者……他表达爱的方式,就是如此严苛而沉默。她需要更多的时间和耐心。
几天后,阳光明媚的午后。阿希莉帕带着明,和百合子一起坐在一家新开的、充满异国风情的西点铺里。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咖啡香、烤面包的甜香和奶油的馥郁。明面前摆着一块点缀着鲜红草莓的奶油蛋糕,吃得小脸上沾满了奶油,眼睛幸福得眯成了缝。阿希莉帕和百合子则喝着红茶,轻声聊着天。
趁着阿希莉帕起身去吧台询问新出炉的可颂时,百合子拿起餐巾,温柔地帮明擦掉脸颊上的奶油,笑着问:“蛋糕好吃吗,明君?”
“嗯!超级好吃!谢谢百合子夫人!”明用力点头,笑容灿烂。但随即,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小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黑葡萄似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犹豫和渴望。他看了看吧台方向妈妈的身影,确定她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才凑近百合子,小手拢在嘴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小声说:
“百合子夫人……我……我有一个秘密……”
百合子微微俯身,温柔地看着他:“哦?什么秘密?可以告诉阿姨吗?”
明的小手紧张地绞着桌布边缘,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孩子气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我……我很想要父亲看见我。”
他顿了顿,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失落,
“可是……我发现……如果妈妈也在的时候……父亲……父亲就好像……看不见我了。”
百合子拿着餐巾的手猛地顿住了!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明这句充满童真却又直指核心的观察,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她心中某些模糊的疑团!孩子最纯净的直觉,往往能穿透成人精心编织的迷雾。
她想起和室里尾形那冰冷的、完全忽视明的眼神;想起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如同探照灯般只聚焦在阿希莉帕身上;想起他那些“恰到好处”的礼物和“解决”问题背后可能隐藏的动机……明的话,为这一切提供了一个残酷而清晰的注脚——在尾形病态的世界里,阿希莉帕是唯一的光源,而明,只是光源旁边一个碍眼的、分散注意力的影子,甚至……是刺激他占有欲和毁灭欲的导火索?
百合子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她看着眼前这个天真无邪、渴望父爱的孩子,再看看吧台边正和服务员说着什么、对此一无所知的阿希莉帕,心中充满了巨大的震惊、悲悯和一种深沉的、为这对母子未来的担忧。她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翻腾的情绪,努力维持着平静,轻轻拍了拍明的手背,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明君……” 她斟酌着词句,无法说出真相,只能给予最苍白的安慰,“父亲……父亲他可能只是……太忙了,或者……不太懂得怎么表达。明君这么棒,父亲心里……一定是知道的。” 她知道这谎言多么无力。
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眼底的失落并未完全散去。他低下头,用小叉子戳着蛋糕上的草莓,不再说话。
百合子坐在西点铺舒适的沙发椅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壁。明那句“如果妈妈也在的时候,父亲就好像看不见我了”如同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让她不由自主地回溯过往,试图寻找印证。一个被阳光、颜料和短暂欢笑填满的午后片段,清晰地浮现出来,带着后知后觉的寒意。
那是几个月前,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百合子邀请阿希莉帕到她的正妻宅邸新布置的画室,尝试学习西洋油画。百合子穿着精致的罩衫,姿态优雅地调着颜色。而阿希莉帕,显然对油画繁复的技法不太适应,她很快放弃了调色板和画笔,兴致勃勃地抓起了一支炭笔和一大张粗糙的素描纸。
“这个我在画刺青暗号的时候用过!”阿希莉帕眼睛发亮,完全沉浸在炭笔划过纸张带来的粗犷触感中。她尝试画库坦的山林,画奔跑的鹿,画展翅的猫头鹰卡姆伊。炭笔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线条虽然不够精准,却充满了原始的活力和野性的美感。
她画得如此投入,以至于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下意识地抬起沾满了黑色炭粉的手背,随意地往脸上一抹——想要擦掉那点痒意。结果,这一抹,不仅没擦掉汗,反而将乌黑的炭粉蹭到了白皙的脸颊、鼻尖,甚至颧骨上,瞬间把自己弄成了个小花猫!
“噗嗤!”百合子一抬头,看到阿希莉帕脸上那几道滑稽又可爱的黑痕,忍不住笑出声来。她放下画笔,拿起自己干净的、带着淡雅花香的真丝手绢,眼中盈满笑意地走过去。
“哎呀,明日子,你看你,都成小花熊了!”百合子声音温柔,带着亲昵的调侃。她伸出手,用手绢一角,极其轻柔、细致地帮阿希莉帕擦拭脸颊上的炭痕。她的动作很小心,仿佛在擦拭一件珍贵的瓷器,指尖偶尔不经意地拂过阿希莉帕温热的皮肤。
阿希莉帕也笑了,有些不好意思,但很享受这份亲昵的照顾,乖乖地仰着脸,碧蓝的眼睛弯成了月牙:“画得太投入了嘛!炭笔比油画笔好玩多了!”
就在这一刻——
画室虚掩的门廊外,一道修长沉默的身影不知何时伫立在那里。是尾形百之助。他似乎是路过,脚步无声无息。
百合子正专注地为阿希莉帕擦拭鼻尖最后一点炭痕,脸上还带着未散的笑意。然而,一股毫无预兆的、如同冰锥刺骨般的寒意猛地攫住了她!那是一种生物面对顶级掠食者时本能的恐惧!
她擦拭的动作瞬间僵住!指尖捏着的手绢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她几乎是机械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循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来源望去——
她清晰地看到了门口阴影里的尾形。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冰冷的雕像。午后的阳光从走廊高窗斜射进来,却仿佛刻意避开了他所在的那片区域,将他笼罩在一种沉郁的昏暗里。他的脸大部分隐在阴影中,看不真切表情。
但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穿透了画室温暖明亮的光线,精准地、死死地钉在百合子那只正触碰着阿希莉帕脸颊的手上!
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愤怒,嫉妒,只有一种纯粹的、深不见底的冰冷杀意?,目光像无形的冰刃,瞬间刺穿了百合子的所有防御,让她从指尖到心脏都一片冰凉!
好可怕!
这是百合子大脑一片空白中,唯一炸响的念头!比任何言语的威胁都更令人胆寒!她感觉自己像被毒蛇锁定的青蛙,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停滞了。
时间仿佛凝固。百合子僵在原地,手还停在半空,指尖冰凉。阿希莉帕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僵硬,疑惑地眨了眨眼:“百合子?怎么了?”
就在阿希莉帕出声的瞬间,门口那道冰冷刺骨的视线倏然消失了!如同从未出现过。尾形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悄无声息地退开、离开了。
压迫感骤然消失,百合子猛地吸了一口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没……没什么,”百合子强迫自己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迅速收回手,将沾了炭粉的手绢攥紧在手心,“好像……好像有阵穿堂风,有点凉。” 她胡乱找了个借口,不敢再看门口的方向,更不敢对上阿希莉帕清澈疑惑的目光。
那个下午剩下的时光,百合子都有些心不在焉。阿希莉帕脸上被擦干净的皮肤光洁如初,继续开心地画着她的炭笔画。而百合子心中,却永远烙印下了那道来自阴影深处的、冰冷刺骨、充满毁灭欲的凝视。直到此刻,在西点铺明亮的阳光下,听着明稚嫩的话语,那段被刻意遗忘的恐怖记忆才重新翻涌上来,带着更深的寒意和明悟。百合子看着眼前无忧无虑吃着蛋糕的明,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恐惧,将她紧紧包裹。
这时,阿希莉帕拿着打包好的可颂回来了,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他们新出的可颂闻着真香,带些回去当早餐。明,和百合子夫人说什么悄悄话呢?”
百合子迅速调整好表情,端起红茶掩饰性地喝了一口,微笑道:“没什么,明君在跟我分享他的蛋糕有多好吃呢。” 她看着阿希莉帕毫无阴霾的笑容,再看看旁边沉默吃着蛋糕的明,心中那层因为窥见真相而带来的寒意,久久无法散去。阳光透过西点铺明亮的玻璃窗照进来,却驱不散百合子心头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