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小麻烦”不期而至。
几天后,一封来自北海道地方教育补助办公室的公函送达。内容是通知:库坦民族文化共生学校申请的一笔用于购买基础教学用具(黑板、粉笔、纸张、简易课桌椅等)的补助金,因“申请材料中部分预算明细与地方最新颁布的《基础教育物资采购指导价格目录》存在部分条目价格差异,需重新核实报价来源并补充有效凭证”,而被暂时冻结发放。
这笔钱数额不大,但对初创的库坦学校至关重要!没有黑板粉笔,如何上课?阿希莉帕看着公函上冰冷的措辞,一股熟悉的无力感涌上心头。预算明细是她和乌鲁克根据当地实际物价反复核算的,怎么可能有“价格差异”?她记得清清楚楚,提交前还特意核对了当时的指导价!
她正感到烦躁,提笔想写信询问,尾形走了进来。他瞥了一眼桌上的公函,似乎立刻就明白了状况。
“地方上的行政效率,有时候真是……”他拿起公函扫了一眼,语气带着一种见怪不怪的平静,甚至有点“同病相怜”的意味,“一份指导价格目录更新了,下面执行起来就手忙脚乱,总要卡一卡流程,显示存在感。” 他轻描淡写地将问题归结为官僚系统的低效和僵化,而非任何针对性的刁难。
“正好,”他将公函折好,自然地收进自己袖中,动作流畅得像处理一件日常工作,“我明天要去道厅办点事,顺道去教育口那边问问。负责拨款审核的课长,以前打过交道,还算讲道理。这种因为价格目录更新导致的小问题,解释清楚,补个材料应该就能解决。” 他的承诺依旧清晰直接,带着一种“举手之劳”的可靠感。他再次扮演了那个能疏通关节、解决麻烦的角色,让阿希莉帕即将升起的怒火和无力感,瞬间找到了宣泄和依赖的出口。她甚至感到一丝庆幸——幸好有他在东京,能处理这些地方上的繁琐障碍。
尾形关于地方补助金的承诺,如同他之前解决文部省问题一样,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效率。仅仅隔了一天,他便在傍晚时分再次来到阿希莉帕的书房。
“道厅那边问过了。”他开门见山,语气是处理完公务后的平淡,将一份盖着北海道地方教育补助办公室鲜红印章的补充说明函放在阿希莉帕面前。“确实是采购指导价格目录更新惹的麻烦。新旧版本交替,下面的人执行起来有点死板。”
阿希莉帕拿起说明函快速浏览。函件中承认了新旧价格目录衔接期的“理解偏差”,要求库坦学校补充提交一份由当地三家不同供应商盖章确认的现行市场价格证明(无需修改原预算),即可重启拨款流程。虽然多了一道手续,但比起最初的“冻结”已是云泥之别,而且要求清晰可行。
“负责的课长还算讲道理,”尾形补充道,仿佛只是陈述事实,“我跟他解释了库坦地处偏远,物资运输成本本就高于指导价基准地区的情况。他认可了,所以开了这个补充证明的口子。你让乌鲁克长老尽快按这个要求准备材料寄过来就行。” 他的话语里没有居功,只有解决问题的务实。指定网址不迷路:he hua n4 .c om
压在阿希莉帕心头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她看着那份说明函,由衷地舒了口气:“太好了!尾形桑,真是麻烦你了。” 这份感谢是真诚的。无论通信如何不畅,尾形在东京这边,确实在实实在在地为她扫除着障碍。
“小事。”尾形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她略显疲惫但轻松了些的脸,“库坦那边……有新的消息吗?” 他问得自然,仿佛只是顺口关心。
阿希莉帕摇摇头,脸上刚松开的眉头又轻轻蹙起:“还是没有。加急的信件已经按你说的寄出去了,但算算时间,至少还要等上十天半个月才能有回音吧。” 她语气里带着无奈,但已没有前几日的焦躁,更多的是对“客观现实”的接受。“只能等了。”
尾形“嗯”了一声,表示理解。“暴风雪天气,驿路难行,急也急不来。” 他再次强调了那个无可辩驳的自然阻碍。“只要学校那边一切顺利就好。补助金的事,等材料到了,我盯着他们尽快办。”
他的话语一如既往的可靠。阿希莉帕点点头,心中那份因等待而产生的不安,被尾形这份持续兑现的“解决力”再次安抚。她甚至觉得,有他在东京周旋,即使库坦的消息暂时隔绝,核心的事情也还是在向前推进。
几日后,百合子如约来与阿希莉帕商讨赏菊会的细节。话题间,阿希莉帕提起了补助金的小波折和尾形的及时解决。
“还好尾形熟悉道厅的人,很快就疏通了,只要补个材料就行。”阿希莉帕的语气带着庆幸,并无抱怨。
百合子优雅地修剪着一枝菊花,闻言点头:“地方上的衙门是这样的,规矩多,效率慢。尾形桑能帮上忙,确实省心不少。” 她完全认同阿希莉帕的看法,将此事视为官僚体系中的寻常插曲,有得力的人去疏通是幸运。她甚至觉得尾形最近的表现颇为“称职”,对阿希莉帕的事业确实提供了助力。至于那个桦树皮小盒,依旧静静地放在书桌一角,百合子目光扫过时,只觉得它是个让阿希莉帕感到亲切的旧物,并未再投以任何额外的审视。暴风雪阻碍通信?更是再正常不过的自然现象,不值得深思。
日子在等待与处理琐碎事务中悄然滑过。文部省那边,正如尾形所承诺的,沟通似乎取得了进展。虽然没有正式的批复下达,但之前那份措辞严厉的公函之后,再未收到新的、更苛刻的要求。审核进入了某种沉默期,这在阿希莉帕看来,已是尾形“疏通”见效的积极信号。她按照他提供的思路,进一步完善着方案,心中多了几分踏实。
库坦的加急信件,如同石沉大海,依旧杳无音讯。算算日子,信件应该早已抵达库坦,回信也该在路上了。阿希莉帕每日查看信箱,从最初的期待,渐渐变为一种习惯性的动作,带着淡淡的无奈。她将这份等待的焦虑,更多地归因于北海道的严寒与驿路的艰难——尾形关于暴风雪和道路状况的描述,早已在她心中形成了具体的、难以逾越的障碍图景。
这天傍晚,尾形再次踏入书房,手中拿着一个用深色油纸仔细包裹、系着麻绳的小包裹。
“军需处新到了一批北地的干货,”他将包裹放在阿希莉帕正在处理的文件旁,动作自然随意,“里面有些库坦那边也常见的山菌和野菜干。想着你或许会怀念那个味道,就让他们匀了一份出来。” 他解开麻绳,掀开油纸一角,一股混合着阳光、泥土和淡淡烟熏味的、属于山野的独特气息瞬间弥漫开来。里面是分装好的几小包:深褐色的椴树菇干、灰绿色的蕨菜干、还有颜色深紫的越桔干。
阿希莉帕的目光瞬间被吸引。她拿起一小包椴树菇干,凑近闻了闻,那熟悉的气息瞬间将她带回了库坦的秋日山林——雨后湿润的空气,踩着松针寻找菌子的时光,还有姥姥用这些山珍炖煮的、温暖身心的汤羹……这份来自故乡土地的、最质朴的馈赠,比任何华丽的礼物都更能触动她心底最柔软的弦。
“是椴树菇和蕨菜……”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怀念,“库坦的山里,这个季节正是采摘晾晒的时候。还有越桔,酸酸甜甜的,孩子们最喜欢了。” 她抬起头,看向尾形,眼中是真诚的感谢和一丝被理解的触动,“谢谢你,尾形。费心了。” 这份“费心”,在她看来,是他记得她的口味,是他愿意在军需物资中为她留意这些“微不足道”的故乡味道,是他无声的体贴。
尾形只是微微颔首,仿佛这真的只是举手之劳:“尝尝看,和记忆里的味道是否一样。放在阴凉处就好。” 他没有多做停留,交代完便转身离开,去处理自己的事务。
阿希莉帕小心地将油纸重新包好,将那包蕴藏着故乡山林气息的包裹放在书桌一角,与那枚桦树皮小盒放在一起。这两样来自尾形之手的、带着库坦印记的物品,静静地陪伴着她。每当工作疲惫或等待焦心时,看一眼它们,指尖拂过粗糙的树皮或闻一闻那山野的干香,心中那份漂泊的孤寂感和对远方无法触及的焦虑,便会被一种奇异的、带着土地根系的温暖抚平。尾形,这个她曾经视为冰冷枷锁的男人,此刻在她心中,更像是一个沉默但可靠的港湾,为她遮风挡雨,提供着前行的补给和心灵的慰藉。
夜深人静,阿希莉帕独自坐在灯下。窗外的东京沉入一片璀璨却冰冷的灯海。她面前摊开着修改完善的学校方案,旁边是那枚古朴的桦树皮火神盒,还有那包散发着故乡山野气息的干货。
一种奇异的平静笼罩着她。库坦依然遥远,消息隔绝,归乡之路似乎被风雪和时光无限拉长。但此刻,她心中不再有那种撕裂般的、想要立刻挣脱一切的冲动。尾形持续提供的“解决方案”像稳固的船锚,定住了她在东京这片陌生海域的漂泊感;而他带来的、带着库坦印记的“慰藉”——那枚意外发现的小盒,这包来自山林的干货——则像在船头点燃的一盏温暖的灯,驱散了浓重的乡愁迷雾,让她恍惚觉得,故乡的一部分,已经被他带到了她的身边。
她感到一种深沉的、带着些许疲惫的安宁。这安宁并非源于放弃,而是源于一种认知:她正身处一场漫长而艰难的跋涉中。尾形,这个她曾经戒备甚至憎恶的男人,此刻却成了她唯一可以依靠的向导和补给站。他提供的庇护是真实的,他解决问题的能力是有效的,他带来的慰藉是切中她心扉的。
留在这里,借助他的力量,在这片看似贫瘠的冻土上,一点一点地开垦、播种、守护那名为“文化传承”的火种,似乎成了她命中注定的道路。虽然缓慢,虽然需要极大的耐心去忍受等待、去周旋于官僚、去对抗无形的阻力,但至少,她并非孤军奋战。尾形,以他独有的、或许并不纯粹但确实有力的方式,站在了她的身边。
她拿起那枚桦树皮小盒,指腹摩挲着上面象征着光明的火神纹样。盒子里空空如也,却仿佛盛满了她此刻复杂的心绪——对故乡的眷恋、对目标的坚持、对现状的妥协、以及对那个提供港湾的男人日益加深的、难以言喻的依赖。她轻轻合上盒盖,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吹熄了灯。
黑暗中,她走向卧室。疲惫的身体渴望休息,而心中那份关于“归乡”的执念,如同被妥善收藏的种子,深埋在冻土之下,进入了漫长的、等待时机的冬眠。此刻,她只想在这暂时的港湾里,积蓄力量,等待下一次启程——哪怕那启程的方向,依旧模糊不清。尾形的身影,如同港湾中那座沉默的灯塔,在黑暗中投下一道稳定却复杂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