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识

  楚茂华自然知道林知遥，更清楚那姑娘如今就住在邢昊苍的私宅里。
  总让他想起自己孙女，毕竟邢昊苍曾是楚临岚名正言顺的未婚夫。
  可临岚那孩子，自成年起，更换身边男伴的频率与姿态，如同更换她衣帽间里那些应季的华服。从男模歌手，到年轻教授，再到荧幕偶像，她的欲望像团不受控的野火，坦率而炽烈。他曾以为，邢昊苍能镇得住她，结果呢？不过是让她把台面上的胡闹，藏到了台下罢了。
  她还带着漫不经心的“坦荡”，特地找到他这个祖父，说自己对不住邢昊苍，要按照成年人的规矩好聚好散，末了还不忘叮嘱：“爷爷，您可别为难他。”
  为难?
  他倒是想。
  临岚做的那些事，早越过了男人尊严的底线。他楚茂华一生纵横，却无法拉下这张脸，去逼迫一个承受了如此屈辱的年轻人回头。
  他曾残存着一丝侥幸，两人毕竟有过婚约，或许私下还有情分，等风头过了，说不定能有转圜
  如今看来，已经彻底没戏了。
  为了那个叫做林知遥的女孩，邢昊苍不惜剜掉身上最赚钱的血肉，双手奉上崭新的江山蓝图。
  这哪里是一场交易？分明是破釜沉舟的宣战
  ——彻底和过去的楚家切割，为林知遥铺一条干干净净的路。
  以这小子的谋算与魄力，胜过当年的自己，只可惜心思全用在“护住一个女人”的身上了。
  然而，就在他问出“值得吗”的刹那，楚茂华看见邢昊苍那张永远从容如面具的脸上，裂开了一道细缝。
  深棕色的眼底，有什么冰冷彻骨、锐如刀锋的东西一闪而过。
  ……是杀意！
  楚茂华心脏猛地一缩，像被无形的手紧紧攥紧。
  他活了八十岁，在刀光剑影里滚过，太熟悉这种眼神。那是被触到底线时，才会泄露的、不惜同归于尽的狠戾。
  楚茂华有些后悔。
  这两年房地产行业日薄西山，灰色产业又被监管盯得越来越紧，楚氏集团早就是外强中干，急需新的出路。邢昊苍给出的新能源基建与稳定币方案，是唯一的活路——而能把这条路彻底快速走通的，也只有他邢昊苍一人。
  此时此刻，楚茂华不想、也不能激怒他。
  邢昊苍抬手，将指间即将燃烧殆尽的雪茄，缓缓按灭。他低头的瞬间，长长的睫毛像幕布般垂下，恰到好处地掩去了眸底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只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并不惧怕楚茂华知道林知遥在他心中的分量。
  畏惧源于未知，而绝对的软肋一旦坦然示人，反而会成为最坚硬的铠甲。
  邢昊苍让楚茂华看清：触了林知遥，楚家得付出血的代价。
  “楚爷爷。”邢昊苍抬起头，目光清冽，“我一直很敬佩您，敬佩您赤手空拳，从棚户区打拼出这片江山；更敬佩您……如此看重血脉亲情，比如，对临岚和临奚的栽培与期许。”
  他在“临岚和临奚”的名字上，留下微妙的停顿。
  楚茂华沉默了。
  窗外雨声依旧狂暴，室内的空气却仿佛不再那么滞重。
  他布满老年斑的手指在红木扶手上无意识地敲击着，那是他陷入深度权衡时的习惯动作。
  楚茂华在计算，计算那惊鸿一瞥的杀意背后，邢昊苍到底还藏了多少后手；计算一个心有牵挂、但这份牵挂被他牢牢知晓并可以借此施加影响的邢昊苍，与一个被逼到绝境、可能拖着楚家一起覆灭的邢昊苍，哪个对暮年的楚家更有利。
  答案像窗外的雨最终会落到地面一样，再清楚不过
  邢昊苍适时起身，步履沉稳地走向一旁的恒温酒窖。
  片刻后，他手持一瓶蒙哈榭骑士园干白返回，动作从容地开启。他没有选择醇厚的红酒，而是精准地取了这瓶对心血管更友善的顶级干白，为楚茂华斟了浅浅一杯。
  ——分量拿捏得如此精准，恰好是私人医生严格限定的每日上限。
  这个细节让楚茂华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光。
  “新能源和稳定币，是楚家的未来，也是我邢昊苍的。”
  邢昊苍端起自己的酒杯，琥珀色的酒液在灯下漾着细碎的光：“斩断那些‘不干净’的生意，不仅是为了她，为了我自己，更是为了您，和临岚、临奚能有一个更安稳、更清白的将来。”
  楚茂华凝视着杯中那清透的酒液，再抬眼看向眼前这个几乎继承了他全部衣钵与狠辣、却走向一条他未曾设想之路的青年。
  良久，他端起酒杯，目光像鹰隼般锁住邢昊苍。
  “那我再加一个条件。”
  “您说。”
  “不管将来出什么事，你都得把临岚和临奚这两姐弟当家人看待。”
  邢昊苍静立着，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有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昊苍，你五年前救过我。”楚茂华忽然提起旧事，眼底竟淌出几分近乎真切的暖意，“从那时起，我就把你当做自家人。临奚比你小半岁，他从小不知道父亲是谁，回来后被我宠坏了，做事毛毛躁躁……你帮我多看着他点，就当是我这个老头子的生日愿望。”
  此刻的他，俨然只是一位寻常的祖父，语重心长。
  可吐出的每一个字，都经过精密计算，精准地刺向邢昊苍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母亲去世后，他曾在楚家那些无所不用其极的利用与算计的缝隙里，感受过那一点点……似是而非的温暖。
  “好。”
  邢昊苍只回了一个字。
  恰是这个字，为这场风暴中的对峙，画下了一个短暂却充满未知的休止符。
  楚茂华脸上终于裂开一丝笑，那笑意藏在皱纹里，分不清是得逞，是欣慰，还是别的什么。
  他举杯，与邢昊苍的杯子轻轻一碰。
  清脆的声响，在绵密的雨声里格外清晰。
  随即两人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