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甜意

  夜色深浓，“凌霄阁”顶层的套房内，冷白的灯光是唯一的光源，映照顾铭铭的侧脸。
  顾铭泽坐在黑色座椅上，面前的操作台上，一个哑光黑色线的金属盒子正通过加密数据线与主系统连接，他的指尖在特制的触控板上快速滑动、点击，屏幕上的信号图谱随之缩放聚焦。
  高频信号日志，监控录像时间戳，人员移动轨迹交叉比对……他在复盘白天所有行动节点的数据回传，过滤掉大量无效信息，试图捕捉任何可能的隐藏线索。
  屏幕上代表陈洐之的信号源稳定地停留在原处，显然也在进行类似的工作。目标一致，资源有限，时间紧迫，这场无形的竞赛早已开始。
  屏幕一角，一个加密通讯窗口亮起，姬雪，代号“X”发来简洁报告：
  「X：日志更新：目标林苍南，情绪持续低落，今日叁次尝试联系外部加密线路，均被拦截。内容无实质，多为情绪宣泄。其女‘林阮’处，一切正常，看守轮换，无异常接触。」
  林苍南，陈隋的心腹管家，他的异常焦虑或许是一次乘虚而入的机会。
  顾铭泽眼神未动，快速回复：【增派一组人手，交叉监视，分析所有情绪关键词，寻找潜在压力源或暗示。】
  处理完这条信息，他的目光重新回到主数据流上，就在密密麻麻滚动的日志即将翻页时，一条被海量信息淹没，标记为“低优先级异常”的记录，吸引了他的注意。
  时间戳：今日下午15:47。
  位置：“蜜境”甜点沙龙东南角。
  信号特征：短暂高频脉冲响应（疑似非标准民用设备触发），强度：极微弱。源标识：未注册（临时标记：Guest_734B）
  蜜境……下午……
  顾铭泽调出对应时间点的环境监控录像，画面中，鹅黄色的身影独自坐在窗边，正小口品尝着一份精致的甜点，就在那一刻，他部署的广谱扫描脉冲恰好掠过那片区域。
  Guest_734B。
  他的目光在那个临时标记上停留片刻，随手将其点开，在备注栏里，删除了那串代码，输入了叁个字：
  陈芊芊。
  做完这个动作，顾铭泽的视线落在实时信号分布图上，代表“陈芊芊”的那个光点，此刻正稳定地停留在“揽月台”东翼的某个套房里，一动不动，似乎已经安睡。
  他面色如常移开眼，几乎是同时，房门敲响。
  “进。”
  一名队员走进房间，将一个精致的白色纸盒放在操作台角落。“顾队，酒店送来的夜宵，说是‘蜜境’的特别推荐，感谢军方支持。”
  顾铭泽的目光甚至没有离开屏幕，只是“嗯”了一声。队员悄然退下。
  时间在数据流中无声流逝，当最后一份加密日志分析完毕，顾铭泽才缓缓靠向椅背，捏了捏有些发胀的眉心。
  高强度工作后的短暂空白期，感官似乎都变得异常敏锐，属于电子设备和精密仪器的金属与臭氧混合的味道，变得格外清晰，让他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他需要一点……能刺激感官的东西。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操作台角落那个被遗忘的白色纸盒，鬼使神差地，他伸手将它拉了过来。
  打开盒盖，浓郁的甜香逸散出来，冲击着冰冷的空气，里面是一小块造型精致的巧克力熔岩蛋糕，旁边点缀着几颗新鲜的覆盆子和一小撮金箔。
  浓郁的巧克力甜香猛地撞入鼻腔，顾铭泽的视线落在蛋糕中心那随时会流淌出来的浓郁巧克力熔岩上，动作有了一瞬的凝滞。
  阳光倾泻的落地窗……色彩梦幻的慕斯塔……那个女人……
  记忆的画面不受控制地闪回：陈芊芊坐在蜜境靠窗的位置，阳光在她低垂的睫毛上跳跃，她舀起一勺焦糖奶油送入口中，那一刻，她脸上浮现出一种……顾铭泽从未在任何情报照片或报告中见过的神情。
  不是陈家话事人惯有的冷静，不是被他点破身份时的戒备与敌意。
  那是一种……孩子气的满足。她的眼睛微微眯起，长长的睫毛扑颤，唇角弯起毫无防备的弧度，阳光勾勒着她专注的侧脸线条，柔和安宁。
  他还清晰地记得，她因为尝到覆盆子慕斯的酸甜而轻轻晃了晃脑袋，几缕不听话的乌发随之俏皮地摆动。那份生动，那份在沉重身份下泄露出的真实愉悦，像一道不合时宜却异常刺眼的光，猝不及防地烙印在他高度戒备的视野里。
  当时，他只是觉得“有意思”——
  一种观察目标行为模式出现预期外偏差的“有意思”。他点了一份相同的甜点，与其说是被诱惑，不如说是一种实验性的模仿和进一步的观察，刻意坐在她旁边，想看看这份“愉悦”在压力下会如何变化。
  结果不出所料，那份生动瞬间冰封，重新覆盖上面具，眼底只剩下浓烈的冷淡厌恶和被他窥见真实反应的羞恼。
  “能在这里看到陈小姐脸上出现……不那么‘陈家话事人’的表情，挺有意思。”
  他当时说了这句话，现在回想起来，那语气里除了陈述观察结果，是否……还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那份鲜活被强行压抑的……惋惜？
  这个念头在顾铭泽平静无波的心湖里激起一丝细微的涟漪，他微微蹙眉，驱散了这不合时宜的联想，一个能在陈家那种地方伫立不倒的女人，一个在“碧落瑶池”被他捕捉到使用信号屏蔽器的危险目标，她的真实面目尚未可知。
  那份短暂的“愉悦”，或许只是更高明的伪装，是另一种形式的“糖衣”。
  然而，指尖传来的触感却异常清晰，巧克力熔岩蛋糕边缘微凉的瓷盘，细腻的糖霜粉末……还有记忆中，那个笑容。
  矛盾感。强烈的矛盾感。
  顾铭泽拿起盒子里配备的银质小勺，他的动作远不如陈芊芊那般优雅自然，学着记忆中她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避开中心滚烫的熔岩，舀起边缘一小块相对凝固的蛋糕体，连同一点覆盆子，送入口中。
  瞬间，浓郁的巧克力苦香，覆盆子尖锐的酸和蛋糕本身的甜，以及糖霜细微的颗粒感，在舌尖形成复杂强烈的冲击。
  味道……很浓烈。确实和她当时专注品尝的神情很配，但这浓烈的甜味，对他而言，显得有些……过于喧嚣了。
  他习惯了营养剂的高效，习惯了战地干粮的粗粝，习惯了所有只为维持身体机能运转，不带任何情感附加值的摄入。
  这种纯粹的感官刺激，反而让他感到一丝不适。
  顾铭泽放下勺子，没有再尝第二口，目光重新投向那个冰冷的“黑匣子”和闪烁的屏幕。信号图谱上，代表陈芊芊的光点依旧停留在“揽月台”的套房位置，稳定，没有异常移动。
  任务才是核心。线索才是关键。陈芊芊，无论她是温婉的陈家大小姐，还是在甜食面前短暂松懈的谜题，她首先是一个需要被严密监控的，疑似与调查目标相关的变量。她的喜好、她的表情、她身上那种奇特的矛盾感……这些都不该是他此刻关注的重点。
  顾铭泽的眼神重新变得冷硬，他果断地合上了那份只尝了一口的甜点盒盖，将那甜蜜的香气彻底隔绝，他再次专注于屏幕上的信号图谱，指尖在触控板上快速操作，将林苍南的通讯记录调出，进行深度关键词分析。
  “分析所有林苍南提及‘阮’或类似发音的片段，关联其情绪波动峰值时间点。”他对着通讯器下达指令，声音恢复了惯常。
  那些关于阳光、甜点和女人脸上短暂笑容的片段，被强行压缩打包，塞进了意识深处某个不重要的角落。
  只有口中残留的浓烈的巧克力与覆盆子的滋味，无声地提醒他，在这个由数据信号和冰冷逻辑构成的世界之外，似乎还存在着一些他无法完全用“变量”和“威胁”来定义的……扰动。
  窗外的云端岛沉入更深的夜色，而“凌霄阁”内的灯光，依旧冰冷如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