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夏月中,雨露腹中胎儿刚足四月时,便已听完了一本《论语》。她每晚夜里读几句,累了便往楚浔手中塞,叫他念给孩子听。楚浔本是个不大爱开口的,不得不配合她便每每翻着书一字一句淡声念话,倒是先把她念得睡过去。
换了《鉴略》没到两天,舒妃娘娘睡得更快了。
他倒是乐于见此,将她念熟为止。
这样也念了小半月,赶上西南边关诸多要事,楚浔有两日没去暖玉阁宿,本已为着往西南出征的人选发愁,又来了封冗长的密信。这封信看完,金銮殿连着午膳与晚膳都没传,却一连叫了几位太医入殿,到戌时才放了钟太医出来去给舒妃请脉。
早晚两遍请脉本已习惯,雨露却觉今日钟太医切脉格外认真,还以为有什么问题,生生忍了半盏茶的功夫,才小心翼翼探问。钟太医神色如常,还是只叮嘱了几句便离开,又被接去了金銮殿禀话。
“怪了……”
她坐在小榻上摆弄着从偏殿生辰礼里挑出来的提花面扇,小声嘟囔:“太医院的太医被他叫去一半了,难不成是自己病了?”
雨露本就是个容易多思的人,有孕之后又比从前敏感得多,思来想去好一会儿,还是起身迈出殿门,往金銮殿去了。
她是慢悠悠散步过去的,没成想在门外头一次被拦了。陈公公赔着笑说里面还在议事,不若去偏殿等等陛下,雨露摆摆手,刚想问两句,便听里面几位太医你一言我一语像是争论起来,却实在听不真切。
陈公公忙苦着脸劝:“哎呦娘娘,您可别这样站在殿外了,里头还不知何时出来,还是往偏殿去等吧。”
雨露却捏着团扇半掩面,细细听着里面的响动。
那人沉声不知说了几句什么,殿门便打开,愁眉苦脸的太医们鱼贯而出,正遇上她在门口,又一个个行礼问了安,像是不大敢瞧她,神色不明。
她这回老老实实等着宫人进去禀话,得了允准才入殿去的。
那人撑首坐在主位,台下站着的属下不知是不是在等他发话,一言不发。雨露瞥了眼他神色,实在难看,她几乎没瞧过他这般阴云密布的脸,直觉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微微福身行了个礼。
楚浔看得皱眉,大概也知晓是给她吓着了,便对她微微抬手,缓声吐出两个字:“过来。”
听着中气十足,倒不像病了。
皇座旁哪有旁的位置,她越过那候旨的暗卫踩上台阶,站到他身旁,抬指探了探他面前紫砂壶的温,一边亲自动手斟茶一边问:“今日怎么了?可是病了?”
那紫砂壶里是早先才上的人参茶,他还没动过一点,是孕妇不能用的头茶。楚浔方才回神,轻轻按住她手腕道:“这茶你不能用。”
“斟给陛下的,”雨露没停手,笑道:“您脸色这么难看,该消消火气。”
按理说她在身旁时,楚浔的神色从不会这般难看,更莫说她亲手斟茶。雨露瞧他神色未缓,只好放下那面团扇,去握他微凉的手,柔声问:“究竟怎么了?也不怕吓着孩子?”
他闻言却倏然间反握住她的手,握得十分用力,像怕她消失不见,修长的指节直扣进她指缝,扣在掌中不肯松开。
天色已晚,想起她不知在外站了多久,楚浔摆手让那一直候旨的暗卫下去,沉声叫他接着查,才捞过她身子将她半抱着稳稳安放到身前御桌。却又越过她,将那封密信上密密麻麻的字被对折进去,捏在指间,借着烛灯的火苗慢慢燃起。
雨露侧目瞧了一息,火光映得她眼底忽明忽暗,一个字都没能瞧见,心底阴沉,忽然伸手去抓那未燃尽的纸角,却被楚浔一把扣住手腕。
“别烫着。”他声音发紧,将那信笺扔到火盆里。
真要计较起来,楚浔从没瞒过或是避讳自己什么。
殿内一时静若寒潭,淡淡的苦味随星点萦绕鼻尖,雨露看着零落的灰烬,默然许久才故作轻松地弯唇,想从紫檀御桌上跳下来,笑道:“只是担心您才来的,若果真无碍,臣妾便回宫去了?”
“别动。”
这姿势刚刚好好,楚浔按住她,垂首在她小腹轻吻,却迟迟没有抬起,闻到她身上果然比从前还要浓些的媚香。他从前觉得那幽香十分醉人,如今却觉得一丝一缕都如细针刺入肺腑。
楚浔不想说谎骗她,可太医早说过女子有孕时最易忧思多虑。林雨露又偏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性子,像她方才那般神情,嘴上不说什么,等真放她回去,少不得要将自己熬得再清瘦几分。
他再抬头起身撑在她身侧时,神态已如常平静,颔首低眸,望向她。
雨露其实并非美艳到惊心的容貌,柳眉纤细,杏眼舒展而清澈,小巧而挺翘的鼻尖微泛浅红。从前她略施粉黛便很是娇俏,眼下因着有孕已不施浓妆,又许是身子渐沉,一举一动都稳重许多,温婉动人。
他忽觉纵他再不愿,她也已因这孩子牺牲了许多。
“林雨露。”
楚浔凑近些许,低唤她的名。
“怎么了?”他甚少这样唤她,雨露忽觉他眼神灼人有些不敢迎上,又想着他刻意隐瞒自己的事,竟下意识想躲,小声说:“你不想让我知晓,我不问便是。”
他心底更疼上几分,吻在她眉心,沉声问:“你信我吗?”
正值夏夜,但帝王寝殿离草木略远,要比暖玉阁静上许多,虫鸣微弱,并不扰人。除却那鸣鸣声,雨露还能听见他的呼吸声,因为两人离得很近,近到她轻轻抬脸便能触到他薄唇。
信任两个字对她而言很重很重。
林雨露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给过他这些,除夕雪夜,上元红楼,甚至直至不久前的生辰,她都没有真正信任他的长情。
他把兵符抛给林蕴之之时,她所想是,兵符在后妃外戚之手,早晚要受君王猜忌。彺论楚浔眼下深情几许,日后若有了后悔的苗头,便还是要把兵符主动还回去的。
可他问得是“我”。
“信。”她弯唇浅笑,“我信你,楚浔。”
楚浔眸色幽深几分,似笑非笑一声气音后,抬手将她从御桌上抱下来,叫她稳稳沉在臂弯,沉吟一番才放下:“先把自己养好,多加小心,兰夜之前,至少要再添重个十斤。”
“十斤?”她颇有微词,嘟嘟囔囔,“分明已经比从前丰腴许多了。”
楚浔低眉垂眼,手忽然抚上她两团被衣襟微束的绵软酥胸,几指并着托在底下轻抬几下掂量,珠垂玉颤时拇指指腹滑过渐深沟壑,又隔着薄纱往红珠上碾。
“诶……”雨露脸上倏然间起了红云,轻喘一声往他手腕上按,骂道:“登徒子似的,又乱摸。”
“除了这儿,没瞧见旁的地方丰润。”
他轻拍两下才松手,做这等事还一副平静淡然的神色。林雨露颇为佩服,下意识想后退躲开,后腰却直直撞向桌沿,瞬息之间被他手掌垫了。
“当心些。”他眉心直跳,叹道:“才叫你小心身子。”
“楚浔,你都不会扯谎吗?”林雨露眨着眼,笑道:“我若是你,便说是西南军中起了什么疫病,要太医院连日翻医术给出什么方子。”
“不想骗你。”
楚浔迟疑着补上一句:“此事尚未查明,不想你平白忧心,待有定论,再一字不落说与你听。”
话说到此处,再追问便不好了。
雨露便应了一声,道:“那臣妾可要回宫了。”
“慢着,今夜留宿,”楚浔按住她手腕,想起她方才扯谎时那生动自然的样子,颇为头痛,沉声道:“不讲《鉴略》,要讲《曾子烹彘》”
她咬牙道:“那臣妾要讲《疑邻盗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