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天更暖,桃花愈开愈艳,浅粉花瓣跟着风吹进刻意敞开的长窗落在一片火红皮毛之上,被雨露抚去了。感受到指尖触感的异样,她在谈笑间略一低头,瞧见了那片飘落在石砖上的可怜花瓣。
“那时候只有五殿下的策论次次都被先帝提出来夸赞,激励其他几位皇子。大皇子和长公主那时都已不在上书房,只陛下是众皇子之中最大的——”
自然要受些数落。
说到这里,白鹤瞧见了雨露紧抿唇瓣的小动作,转移了话题。
“其实那些没入先帝眼的策论,都被娘娘收了起来,陛下去北境几年,偶有来信,娘娘便比对字迹,笑他还不如儿时的字好看。”大抵是想起了已去梅太妃的音容,白鹤温婉的笑里带着怀念,望向长窗外庭院尽头的红墙。
雨露攥紧了袖口,忙问:“现在放在何处?我可以瞧瞧吗?”
白鹤温笑着摇头:“同娘娘一起下葬了。”
其实楚浔的策论并非写得不好,只是一篇文章总被他写得如行军打仗般杀伐果决,先不论楚浔天性如此,可也确实没人教他该如何处理这些弯弯绕绕。楚渊十四五岁已入内阁伴君理政时,楚浔跟在长兄身后听他如何剿匪退敌。
两兄弟的手足情谊,从最初便消失了大半。
小狐狸在手掌之下伸了个懒腰,踏着长窗外木板上的落花跳进院子。林雨露的视线追着它到池塘边,脑海中回想起他们两人见面时总剑拔弩张的氛围。
还未收回视线再多问什么,桃花树下的回廊外进来了一位宫人,看着有些眼生。不多时,侍书自殿外进来,将乘盘放到她面前小几,里面是几件新做的里衣。
“娘娘,太后宫里来人,请您过去一趟。”
雨露捻着绸料的指尖停住,望了眼面带担忧的白鹤,借着侍书的力起身,宽慰道:“放心,不会有什么,不必告知陛下。”
“桃汛”正盛行时,自南向北的蔓延开。这几日御书房灯火彻夜,听闻今日早朝又是上了快两个时辰,放了大臣去吃午膳,不过半个时辰又开始议事,眼下已快傍晚。这些琐事,不该再去扰他了。
她和这位姜太后是该再见一面。
自暖玉阁至长宁宫不远,她未乘骄撵,一路上思忖着这位姜太后叫自己来的意思。一只脚踏入长宁宫的门,宫人前去通报时,雨露想,这位太后娘娘的消息不会闭塞,未必不知晓这一两个月中的事,而眼下自己怎么瞧都是倒向了楚浔这一边……
“太后请您进来。”长琴踏出殿门,对她通禀。
林雨露进了殿门,她却并未再进入,而是招呼了里面几个宫人尽数退出来,在她进门后关上了殿门,守在外面。
长宁宫主殿便只剩下了两人。
雨露遵循礼数行了大礼,仍同上次一样跪在主位之下,却不再胆怯,抬头与她对视,未露出一丝一毫的退意。
姜太后端坐在主位,布满细纹的手掌中握着一个长而窄的檀木盒,上面落了许多灰,想是不知道被放置在哪里许久,现下刚刚取出来。她扫了林雨露一眼,又垂首低眸,用手帕细细擦着那盒子,沉声开口:“老五离京,你随皇帝回来,倒让吾想起桩旧事。”
“你可是那位林尚书的嫡女?”
雨露稍显诧异,原以为她知道自己是楚渊送入宫的,该知晓自己的身世,没想到太后倒像是此时才明晰。
“是。”她应了一声。
姜太后把那盒子放下,抬眼细细地瞧她,这一次竟是比头回召见她时瞧得还要久,神色晦暗不明,再开口时声音冷了几分:“四年前,吾听过你,林雨露。”
她终阖眼,像是回忆什么,在静默中慢慢道:“先帝夸过你的名字。”
这话一出,林雨露心惊不已,染着蔻丹的指甲钻进掌心,一双杏眼惊颤,忙说:“臣妾从未见过先帝——”
“天阙近应沾雨露,枳丛低岂碍鸾凰。”
端坐主位的女人将檀木盒打开,里面是一道明黄圣旨,这道圣旨除了她与先帝,没有任何人知晓。
她十六岁刚入宫时,是一众秀女之中样貌最出众的,先帝对她的宠爱总比旁人多上几分。直到叁年后,第二批大选的秀女入了宫,一位小小的采女就如同如今跪在她面前的这位舒嫔一样,不到两年便被抬为莲妃。先帝许她频频留宿金銮殿、为她种了一园子的白梅、在她生病时推了早朝,若不是莲妃难产而死,这后位一定是她的。
思绪回笼后,姜太后睁眼,重新看向林雨露,便总觉她与她相像。
她将那道明黄抬在掌心,示意她上前来拿。
林雨露起身来拿这道圣旨,姜太后则看着她亲手将它慢慢打开,依稀想起了其中的内容。
今有林氏女雨露,虽非钟鼎勋阀之裔,然禀性柔嘉,蕙质兰心。朕深察五皇子渊慕求之至诚,特允所请,待皇子渊嗣登大宝之日,即册林氏雨露为后,正位中宫。
此诏付贵妃姜氏密藏,待时而用,非渊继位,不得开视宣行。
“这封诏书,还是渊儿求娶不成后,吾为你所求。”她看见林雨露眼底的惊异与惶恐,慢慢将那句诗念了出来:“天阙近应沾雨露,枳丛低岂碍鸾凰。”
“先帝说,是个好名字。”
明黄的圣旨就在手中,字字句句分明不已,林雨露勉力稳住心神和发抖的手腕,紧盯着许久才抬头,杏眸似是含泪,颤声问:“求娶?”
“是求娶。”姜太后面上的笑意味不明,替她解惑:“忘了是哪一日,他来求旨,欲求先帝先将你赐婚于他,待你及笄便可娶为正妃。”
“可你们林氏并非勋爵世家,先帝当时并未允准,道若他继位,你这位正妃成为皇后,于他并无半点助益。”
“渊儿自小从未与先帝争论过什么,那日倒是多说了几句,吾自是知晓他的心意,便在他走后,为他多言了几句。”
无非是想儿子能娶到真正心仪之人之类的话,楚渊在这些事上反倒不如她了解先帝,提到那位已故去的莲妃,她便瞧见那位年迈帝王眼底的柔光。
“先帝亲自写下这封诏书交于吾。”
“此事连他自己都不知晓,”姜太后离开主位,缓步走近林雨露,将她手中明黄收回己手,拍拍她的肩,声音隐隐有着引诱之意:“若老五登位,这封诏书自会宣下,你不仅为后,还仍是——林氏雨露。”
“可你猜,皇帝能不能给你这个宠妃、安平候府养女沉雨露一个后位?”
至此,林雨露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
选楚渊,仍助他登位,后位板上钉钉。
可比起这些,她更在意的是,原来她年少爱慕的那位殿下,早在她不知晓的时候便求娶过自己。太后不记得那是那一日,林雨露却猜到了大半,就是那年上元,他头一次称自己为——“小王妃”。
心口翻涌的情绪积蓄在眼底,雨露垂眼捏着袖口,并未言语,却听殿外长琴有些急促地禀告。
“太后,陛下在宫门口了——”
话音落下几息,那道明黄刚被封回檀木盒子,殿门便被人从外面推开了,雨露忙回头去瞧。
那人像是急匆匆来得,历眉紧蹙,紧抿薄唇,身影逆着光,高束的长发被镀上层浅金,俊朗的脸上却略显阴沉。
楚浔大踏步走进来拉她纤细的手腕,将她半掩在身后,看向主位之上的人,语调森冷还带着威慑:“舒嫔大病初愈,不宜久离寝宫,太后若有事要吩咐,可与朕商议。”
说完,他不等人反应,便握住她手腕将她大步带离。
雨露亦步亦趋跟着他,叹息一声问:“陛下怎么还是来了?”
天边晚霞渐涌,两人正行至长宁宫长廊之下,楚浔没有回头,声音是自她前方传来的,虽已收敛起寒意,还是听得出情绪不愉:“还是?你也知晓朕会来,不许人来报信?”
“也不是什么大事,太后不过是与臣妾说两句话。”雨露跟得艰难,一路被他拉出了长宁宫,在红墙之下捏了捏他掌心,温声唤:“陛下,慢点走。”
楚浔略停了脚步,终于回神自高处望比自己矮了快两个头的宠妃,问道:“朕知晓你聪明,可宫中之事没人能说得准,你还小,不能总如除夕那夜一般——”
她总想自己去面对什么,在他眼底,等同于不信任。
“臣妾不小了。”林雨露辩驳了一句,又凑近他一步,仰起头望向他,冷静地说:“臣妾眼下果真事事要您护着,若有一日您顾不上臣妾,又当如何?”
“朕不会顾不上你。”
楚浔斩钉截铁,一字一字地说。
就像他日日忙着不得空,也得听暗卫说说她今日有没有乖乖喝药、又吃了几碟乳酥,或是因着不再合身的里衣闹小脾气。来之前楚浔正与内阁的人商议如何安置京郊外得了时疫的百姓,暗卫几句话,他心思乱了几息才重新凝神议事,又急急忙忙结束了来寻雨露。
林雨露沉默片刻,终于抬手去摸他眼下乌青:“陛下这几夜都没歇好吗?”
她知晓楚浔不会答什么,叹息着扑到他怀里。
龙涎香淡淡,混着香墨的味道。
其实我也没多想做皇后啊,她想,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她要做、该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