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时,午后去围猎的人陆陆续续回帐,除了一个下午无人进出的皇帐,其他幄帐周围都是热闹的,讨论着今年的彩头。
到了这一代,皇室血脉稀薄下来,为了不至让这春猎冷冷清清,但凡沾亲带故的世家都来了。间接导致,临行前楚浔又在几个早朝上听了让他尽快开枝散叶的车轱辘话,这会儿小半个月不用上朝,耳根子终于能清净。
楚浔没去围猎,已松了发冠,只微拢了拢中衣,端坐案后理政。
帐外替贺长风通传时,他还没来得及让人告诉他轻声些,那人便大摇大摆掀开帘子走进来,嚷道:“你给我带的什么小崽子啊?本将军十五岁的时候,已经能单枪匹马猎山猪了——”
贺长风话说了一半,尾音被他扫来的一眼止住。
龙榻之上睡了个被锦被裹得严实的美娇娘,散落的青丝遮住了半张脸,露出的一只手腕上还带着被捆束后的红痕。贺长风对这女孩的长相可谓是印象深刻,只从她阖着的眼便认出来了。
“我可记得你从前心眼小得很。”他声音放轻了些,到他案前坐下,屈起一腿,手搭在膝上,意味深长道:“如今可真是,天子气度。”
楚浔略睨他一眼,又淡淡扫过仍在休憩的林雨露,一边在折子上落笔,一边毫无起伏地问:“倘有一日你妹妹犯下滔天大罪,你会将她逐出家门,还是替她料理。”
“那要看是什么塌天大祸了,”贺长风没被他绕进去,像是真切地在想,“更何况,贺兰是我亲妹妹,自然可多纵容,而你榻上这位呢?”
他认真问他,楚浔却没正面回答,只道:“你平素里如何唤她,她便是什么人。”
“臣的小嫂嫂可太多了,陛下六宫佳丽,若遇上,都叫一声小嫂嫂也无不可。”话是这样说,可贺长风心里倒是清楚,若非那日瞧见他待这位有所不同,左右不过是一声“娘娘”。
寥寥数语的声音明明都算低沉,榻上的人还是蹙了眉,像是马上就要睁开眼,两人立刻停下动作,有些紧张地盯着。雨露却抱着锦被翻了个身,直滚到了龙榻里面去,里衣下摆被掀了些,露出一截被男人掌心烙过红印的柳腰。
呼吸松下来,楚浔扫了一眼四周,才想起帐内侍女早都被打发了出去,只能亲自起身。林雨露睡觉还算老实的,最多不过是这样翻翻身,不然他就得专门寻一位侍女来替这位被藏金屋的“娇”来盖被子。
他将她重新用锦被盖好了,对贺长风抬了抬下颌,视线落在帐帘,示意他出去说话。
帐外,营地四处篝火燃起,晚风吹过时带来炙肉的香。贺长风拎起来时放在帐外的那只野山羊的后腿,笑道:“喏,陛下沉迷声色不去围猎,还得吃臣猎来的东西?”
楚浔拢了拢衣襟,遮住几道胸膛的新伤旧疤,让人将他手中那只野山羊带去处理。
看着几个士兵将羊带下去,贺长风神情认真许多:“即便是女人能抢回来,你那弟弟可是个有能耐的,再不动手,真要拖到江山易主?”
两人迎着晚风渐离了皇帐,楚浔并未言语,隐隐头痛。
父皇儿时不曾给他几分庇护便罢,临驾崩前这般将自己送上皇位,还要留给一道藏于长公主手中的遗旨。即便这位看似不偏不倚的皇姐并未言明,但他也能猜到个大概。
见他不言不语,贺长风一双桃花目半敛。
“我可马上回北境了,不如临行前送你一礼?”
他疾行一段,抢了两杆过路训兵手中的长枪,隔着不近的距离抛于帝王之手,顺风向挽了个枪花,朗声笑道:“陛下若赢了,便指臣为您,挑一人的脑袋?”
“事先说好,用剑,臣打不过他。”
晚夜、篝火、长枪、甚至是炙肉香气,都让楚浔难得放松了一口气,稳稳握住长枪之柄,在他第一次挑枪时便迎了上去。
兵刃相接之声不绝,贺长风不是那等喜欢讨好天家皇权的人,寸步不让。许是许久未使枪,楚浔初时竟有些吃力,但不过片刻便寻回手感,一来一回间渐渐游刃有余,潇洒肆意。
这场比试是难打完的,他也没多想将自己的仇怨交于旁人来解决,于是只为打得痛快。
雨露醒来时,皇帐内不仅昏黑,还空空如也。她依稀记得自己被放到龙榻上时,那人坐在台下的木案上执笔批折子,这会儿已不见人影了。
她缓了会儿,披上他留在榻前的外袍起身,虚踩在锦绣履里行了几步,忽闻清脆的铃铛声自自己裙摆之下传来,忙提起衬裙低头去看。
原是雪色的足踝上,有着午后那场行欢时被昏君留下的一圈红色握痕,还有一只嵌着小铃铛的细而松的金镯,她走动时,发出几声清脆得响。
不知他这是何意,雨露哑然,待点了烛灯坐回榻上,细细来看,才发现这只小金铃铛里不知被塞了什么,不比寻常铃铛能轻易发出声响,要晃动起来才行。
她倏地想到什么,一张小脸红透了。
不敢摘,若摘了,怕就不只这一只铃铛镯了。
雨露挽了发自他营帐里出来时迎了一阵夜里的冷风,打了个寒颤,正望见稍远处两道执枪角斗的身影,微一眯眼,确认了那是楚浔和贺长风,这才迈步走过去。
她足间铃铛叁步一响,即便被掩在裙摆下,楚浔还是听见了。
他只略微侧耳,并未停下提枪的动作。春夜晚风烈烈,已束起的墨发飞扬,帝王的一双凤目微挑,手中长枪转过,却没有再出,只抵在身前挡下一记,又顺力仰身,收枪。
“不打了。”
这一架打得畅快,他气息未平,将那把枪掷了回去,转身时留下一句:“再打下去,朕恐伤贺小将军颜面。”
贺长风被他的无赖气着了:“嘿——你——”
雨露看着楚浔走到自己身前,还没等他说话,用手帕擦了擦他额上的汗,杏眸弯弯,轻笑着调侃:“臣妾怎么看着,陛下要打不过贺将军了?”
楚浔握住她的手,眯了眯眼,又回头对已骂骂咧咧收了枪的贺小将军扬声道:“贺长风,再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