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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风刀霜剑严相逼(下)

作者:弗里敦的小柏林字数:3748更新时间:2025-06-25 16:45:16
  蕙宁顿了顿,举目环顾堂上诸人,眸色似水,却藏锋于静,唇角含着一抹若有若无的讽意:“死者伤者所中之毒,发作疾速,死状触目。如此行迹,恍若鼓盆而鸣、张灯而杀,分毫不加遮掩。”
  话音未落,几位年长的官员互视一眼,神情微有动容。
  她见状微一颔首,语锋陡然一转,嗓音轻轻拔高:“再请问诸位大人,若真是妾身这等深闺妇人存了害人之心,理应密施缓毒,悄无声息,如春蚕食叶,令人无从察觉。以伤为警,点到为止,既达目的,又避祸端。岂会如此鲁莽,使多人顷刻毙命,引来人人共指,众目睽睽?如今,既无人证目睹妾身投毒,又无半分动机可循,仅仅因为施粥济民之议如此论断,岂非视人命如草芥?与那‘草菅人命’的酷吏何异?”
  许大人垂首沉思,未作声,堂下一时寂然。
  蕙宁将众人目光尽收眼底,稍一欠身,礼极周全,声音低下、字字分明:“反观此案,这毒行虽粗俗拙劣,行事之人却胆大包天,竟行之于众目睽睽之下,且毫不避忌后果。更令人玩味的是,所施之毒,非是寻常砒霜、鸩酒,而是京中罕有、需特定门路方能购得的关陇草药。行凶之人明知事后必有仵作验尸,此毒之特异必被识破,却依然肆无忌惮,堂而皇之地投下。如此所为,若非愚笨至极,便是……”
  她话锋一顿,堂上众人心神皆是一紧。
  “便是自恃身份,有恃无恐,不惧事发。”她缓缓开口,目光瞬间变得冰冷。
  许大人闻言,缓声问道:“三少奶奶此言……意指何人?”
  蕙宁却不答,只微微敛眉,低头垂目,换了个角度开口:“妾所能设之局,不过局限于府中庶务、琐事之间。施粥之议,本也是顺民意、应时情,非为邀功,仅愿尽绵薄之力。岂料一朝毒发,百口莫辩,不论妾有无过失,皆难逃连坐之责。”
  堂上渐渐生出悉悉索索的低语之声,刑部众属与顾大人、陆大人等皆神色凝重,面面相觑,却谁也不敢出言妄断。
  蕙宁微微垂首,眼眸低敛,声音清脆无比,字字清晰异常:“此毒既非隐技奇策,亦非巧谋秘方,却敢公然用之于国公府门前,妾斗胆揣度……其人之胆之恃,恐非庸常。”
  她略一停顿,似是等着这些人随着自己的思路一番思索:“妾虽见识浅薄,不敢妄议庙堂之高,朝局之深。然则今日此案,疑云如浓雾蔽日,层层迭迭,令人窒息。若就此草草了结,仅以妾身一介妇人顶罪……非但真凶逍遥法外,更恐……寒了这煌煌天日之下,芸芸众生的心!”
  她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无质疑朝廷之意,亦未逾矩越礼,却句句道出在场诸公心中所讳莫言之事。她语锋微转,声音轻轻一收:“此事,或并非仅为妾一人而设,而是……”话未尽意先到,她深深环视堂上官员一圈:“有人蓄意布局国公府。”
  她未言谁是布局者,却将“权势在握”“明知必查却仍行毒”“不惧罪名”数点并列于一处,暗指者呼之欲出,乃朝中权贵之人,极可能是与国公府素来有点争锋的明王府相关。
  许大人面色微凝,终于不再轻言,堂下亦无人敢立时驳斥。
  蕙宁字字珠玑,让众人都瞠目结舌,一时间难以下结论。
  许大人是老成持重之人,刑部案起案落,经手不知多少生死荣辱,然今日这宗案,却教他难断。少顷,他轻轻掀开案牍,又抬眸扫过众人,最后和顾大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缓声道:“此案案情诡秘,牵涉甚广。然本寺所收诸物之中,尸检之录与吐秽物已齐备,经太医院反复检验,并得太子与琅琊公主亲笔函佐,确证所中之毒,乃关陇罕见之‘青黛草’。”
  他说着,抽出函卷,微展一角,署名朱红赫然,宫中钤印赫然在目,堂下立时一阵骚动。
  “青黛草乃关外深山所产,极难采得,性寒剧毒,不可贸然入药,京中药铺几乎无人售之。寻常百姓既无所识,更遑论调制使用。”许大人顿了顿,眉峰微压,声音随之沉了些,“更据查验,国公府上下,自始至终,并无采买、调制此物之迹。而三少奶奶云氏,当日亦未曾亲临粥棚。”
  许大人望着蕙宁,语气终于有了分寸的转圜,却仍不失慎重:“综观目前所呈人证、物证、书证,虽案中尚有重重迷雾未解,然则,三少奶奶云氏与此投毒之嫌……实无明证可坐实其罪!”
  刑部使臣略颔首,一旁的顾大人眼观鼻,鼻观心,更是泥塑木雕一般,不置可否。
  许大人手中朱笔笔锋一顿,似在权衡,终于写下数字一行:“云氏暂不入狱,听审待查。今可随府人回宅,软禁之令即刻解除。若他日有新证呈堂,仍须再赴本寺,续作答辨。”
  他将笔搁下,抬眸,声色俱厉:“律法无私,王命如天,纵涉贵戚,亦须一证一据,不容妄断。断者,非仗权情而妄施,实凭实据,方立于世。”
  侍吏领命,俯身高声宣令。
  此番宣判,虽不算彻底雪冤,却也如严冬过后,终于见得梅梢一点红。
  许大人略顿了顿,仍是那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可语气已经转缓:“三少奶奶机辨有度,敬家风而持己清白。本寺虽不轻释人,但于人情理,亦不敢漠然。你且回府歇息,若再有旁证异闻,当再请至此堂。”
  蕙宁闻言,盈盈下拜,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世家女子的优雅。她面上并无劫后余生的狂喜,也无含冤受屈的悲戚,只是眉宇间凝了数日的郁结,此刻终于悄然松动了一缕:“妾铭感大人明察。若他日仍需问询,妾必当再赴。”
  一旁的温钧野欲言又止,终究没出声。他只是走上前,紧紧扶住妻子。眼神压着怒气,也藏着护惜。
  人未出刑部,国公府的马车早已候在长街一侧。
  温钧野亲自驾车,不假他人之手。
  回到国公府,门前早已聚了人。赵夫人等正守在正门,眼神焦急,望眼欲穿,见温钧野亲自驾车归来,忙不迭上前。
  “蕙宁!”她一把拉住蕙宁的手,颤着声哽咽道,“菩萨保佑,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家里备了饭菜,快去吃些,好孩子,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蕙宁勉强一笑,道:“娘亲莫急,我这不回来了嘛。又不是坐牢,不过暂时软禁。吃喝都有,嬷嬷也照料周全。倒是你们,想必比我更煎熬。”
  温如飞道:“好了,夫人。蕙宁看着倦得很,眼下最要紧的是让她好好歇息。饭菜随时热着便是,先让她回房睡一觉,养足了精神,醒来自有胃口。”
  温钧野点头,道:“我陪她,你们放心。”
  说罢他俯身将蕙宁打横抱起,也不避讳旁人都在看着,径直去了两人的院内。
  绛珠、檀云等人皆是识趣的,见主子归来,便齐齐放下了手边的碗碟,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细心地将门掩上。
  室内顿时安静下来,他走到蕙宁身边,没有言语,只是极其自然地蹲下身去,仔细地帮她解下鞋袜。
  他手指骨节分明,动作却极轻极缓,像是怕惊着了她。
  旋而又替她换上新做好的软衣,那衣裳是她未归前他亲自挑选的,绢纱轻薄,颜色温柔如初春枝头一抹初萌的杏花。衣领贴着她的颈项,她微微一颤,他便抬头望她,眼中藏着百般克制与担忧。
  小三爷哪里为人做过这件事情?可是他却很是仔细耐心,只怕一点点错处让妻子觉得不适。
  做完这一切,他才仰起脸,目光沉沉地望进她眼底,声音低沉而微哑:“现在……吃饭吗?”
  那眼神里盛满了太多东西:失而复得的狂喜、刻骨的心疼、尚未散尽的惊悸,以及几乎要将她溺毙的担忧。
  没了旁人在侧,蕙宁强撑的那点精神气仿佛瞬间被抽走。她唇边那抹温柔的笑意淡了些许,显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疲惫,眼下的淡青阴影在烛光下更显分明。
  她轻轻摇摇头,声音软得像春日里飘落的柳絮:“钧野……我想歇会儿。”
  “好。”他应得极快,迫不及待地扶着她上了床。他轻轻扶她躺好,然后也默默上了床,一言不发地将她紧紧地抱住,像是唯有这样才能确信她真的安然无恙。
  蕙宁安静地依偎在温钧野坚实温暖的怀抱里,感受着久违的、令人心安的气息,他的心跳沉稳有力,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像最安神的鼓点。
  她忽然觉得肩头一暖,有凉凉的湿意浸了过来,她愣了愣,轻声唤了句:“钧野?”
  他闷闷地应了一声,声音瓮在胸腔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固执地把头埋得更深,不肯抬起。
  她推了推他,他才极不情愿地松开几分,从她肩头抬起头来。灯影斜照,他眼圈泛红,睫毛上挂着泪珠,已不知何时落下的。
  “你……”她怔住,心也骤然揪紧。
  “我没事。”他说,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我只是……太害怕了。”
  她伸手替他抹了泪,指腹温热。他的脸贴在她颊边,呼吸滚烫,一如他胸腔里那颗翻涌不息的心。
  他心疼他,她也心疼他。
  “傻子……我已经回来了啊,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她吻吻他的唇角,极轻极柔,像一瓣含苞未开的花,“别难过了,好吗?”
  他抱着她,仍不肯松手,声音发着颤:“我是太害怕了……宁宁,你不知道我有多怕!每一刻都像在油锅里煎熬。我都想好了,万一、万一真到了那一步,事情无可挽回……”
  他顿了一下,声音陡然变得狠厉决绝,却又透着孤注一掷的悲怆:“我就去劫法场!管他什么王法森严,管他什么抄家灭族!大不了一刀下去,我陪你一起走黄泉路!没有你,这人间富贵、这世家门楣,我根本不稀罕。”
  “胡说。”蕙宁捏捏他的脸颊,声音里却带着止不住的酸楚,“你忘了我答应过你,我一定能自己洗清冤屈。况且你还有父母兄长,还有弟妹,怎么能总想着一了百了?”
  他点点头,眼中泪光未褪,却已强行压住情绪,只将她再次紧紧揽入怀中。他一字一句说着心中思念,说得哽咽,也说得执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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