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善行手中的茶盏突地冒出一丝细微裂痕。
才刚返回书院,那备受康崇端宠爱的弟子便前来稟报,说是一名新入门的师弟,今日被发现于树林里遭人割喉残杀。
长麓书院百年歷史、远近驰名,纵然弟子在外曾与他人结下私仇,亦无人胆敢上门挑衅仙门势力,兴许这回是碰上狠角色了。
若是以往,于善行定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他睥睨凡俗,自不怕世俗中人带来的麻烦,只这回,不知胸口渐渐漫开的不安究竟从何而来。
眼下虽心系那困扰他多时的研究,然而人命关天的案子似乎更为紧迫,正犹豫之际,陌生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逐渐清晰,于善行放下茶杯,上前推开房门朝外望去,果然看见两道身影自黑夜中走来。
「啊!于先生,」曹鑫挥着手,语气前所未见地开朗,「您这里可有辟穀丹?这位吕兄弟肚子饿了,正到处寻吃的呢!」
闻言于善行眉心微蹙,一旁的吕衫敏锐察觉到对方的脸色变化,连忙道歉:「不好意思,给仙师您添麻烦了。」
「……不,是我的疏忽,」于善行不动声色,先示意两人进屋,并从角落木架上取了一只精緻的青玉瓶,从里头倒出一颗圆润的白色丸粒递给吕衫,「吃下去,会让你感到舒服点。」
这药丸顏色润泽、气味清香,与先前弟子给的丹药大不相同,一看就是好东西。吕衫大喜,接过后立刻吞进嘴里,忙不迭向于善行道谢:「谢谢仙师!谢谢仙师!」
于善行微微頷首,随手把瓶子收进袖口后,便在吕衫身边缓步绕行,来回将人从头到脚仔细打量,直到吕衫额头冒出紧张的汗水,他才开口道:「吕兄弟先前说曾被妖物附体,详情可否细说?」
吕衫松了口气,终于逮住机会好好倾吐旅途中发生的怪事,而其中对所谓「妖物」的外表,更是竭尽所能试图描摹出诡异之处。
「……那妖怪化成一名小公子,身着白衣、手持纸伞,长得又白又嫩,比都城的女人还要美,起初我以为是个扮男装的姑娘,可哪户人家会放任女儿独自一人在荒郊野地里乱跑呢?当下我就应该要察觉不对劲的!是了,他还自称姓何,叫什么名字来着……何烟?」
曹鑫猛地抬起头眨了眨眼。
于善行边听边握住吕衫的手,诊脉似的以指腹不轻不重地辗压腕间;吕衫一张嘴就停不下来,还在继续叨念:「说来惭愧,小人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人,一时疏于防备、迷了心窍,让那妖物有机可乘,竟化成一团黑水衝进我嘴里──」
回想起梦魘般的经歷,吕衫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身边的曹鑫则是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于善行盯着吕衫片刻后说道:「寻常妖物喜爱凭依于灵气充盈之人,不仅滋养神魂,亦能助其修行,可我查看吕兄弟的身体……」
他神情淡漠,那毫无波澜的眼神教人寒毛直竖,「根骨不佳,筋脉阻塞,周身遍体并无半丝灵气流通,按理而言,纵是道行浅薄的小妖,也不会选择吕兄弟这样的躯壳依附……吕兄弟方才所言,或许只是一场噩梦?」
吕衫脸色刷白,听于善行话里话外的意思全在否定他的遭遇,不禁激动大喊:「不是做梦!我也没有说谎!我是同薛羡恩一起结伴来的,你们要是不信的话……薛羡恩!叫薛羡恩来!我知道他进了书院!他可以作证!」
然而于善行显然不欲理会吕衫的要求,语调仍旧平静无波:「不必担心,即便如吕兄弟这般庸材,好好活着也是大有用处的,比如说,能作为某些试验的上好材料。」
吕衫愣住,霎时间一阵强烈眩晕袭上脑门,浑身气力瞬间被抽取一空,双脚瘫软倒地不起!
世界天旋地转,活像搅进了一池不见底的漩涡,面前那张没有情绪的面孔蒙上黑影,眸中闪耀着可怖红光,四周不断传来咒语般令人毛骨悚然的呢喃,吕衫却什么也听不清,只觉脑仁绞痛,好似有某种东西欲强行击碎意识、闯入脑海──
于善行提起吕衫的脑袋,周身隐隐流窜丝缕黑气,缓慢渗入吕衫七窍之中。曹鑫见状眼前随之一亮──原本打算在旁边当个看戏的,却发现出人意料的有趣东西!
「怎么?你对这傢伙有兴趣?」于善行察觉曹鑫的反应,斜睨手中已然神识不清的吕衫,松手任由他滑落倒地,「皮相勉强还过得去,可惜即使服用了丹药,依旧是上不得檯面的俗人,任凭你採补个七天七夜也是白费功夫。」
「……採补?我?跟他?」曹鑫惊吓不已,光是想像一下画面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面上嫌恶更是表露无遗,「这里到底是长麓书院还是合欢宗?」
话刚说完,一道锋芒迎面袭来,银白细针已直抵曹鑫眉心。于善行捏着银针,怒目瞪视这披着曹鑫外皮的不速之客,冷声问道:「你是何人?擅进书院有何目的?」
曹鑫──不,玉苍朮露出慌乱的表情,赶紧安抚道:「别啊!你别衝动!我只是个路过长麓山的散修,实在好奇大名鼎鼎的长麓书院是怎么个修仙法,所以混进来长个见识罢了,没有恶意啊没有恶意!」
于善行微微瞇起眼,从袖袍内抖落一小綑红色细绳攥在手中,绳子末端缓缓垂落地面。
玉苍朮似乎没有注意到异状,还在滔滔不绝说个没完:「说实在话,这地方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啊!还有于先生,您刚才使用的力量不太寻常,我游歷过大江南北都不曾耳闻类似功法,到底是从那里学来的呢?咱们毕竟都是同道中人,稍微透露一点消息也……咦?」
话才说一半,玉苍朮便发觉诡异的红绳不知何时已紧紧缠缚住身躯,一双手连带着被牢牢桎梏于腰后,越想挣扎绳子绞得越紧,整个人无法动弹。
「这……于先生,何必呢?咱都说了没有恶意,您这是干嘛呢?居然还动用法器……」玉苍朮摸不清眼前的男子有何盘算,照眼下境况来看,估计很有可能杀人灭口。
然而于善行仅是熟练地操使银针,迅速封住玉苍朮聒噪的声音,并将他一肩扛起,嘴角扬起令人胆寒的微笑。
「既是同道中人,又有如此高深的偽装本领,想必修为底蕴深厚,正巧,山长大人那儿一直以来,都缺个耐用的好炉鼎。」
……慢着,什么玩意儿?
玉苍朮大为震撼:这傢伙说要拿谁当炉鼎来着?
「噗嗤!」
远在乌粱镇外的荒郊,頊皤忍不住喷笑出声。
成串银链如活物般自白衣少年的袖口飞射而出,在夜空中交织窜行,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少年仿效追击野兽的猎手,摆手甩出银链的瞬间,树林如遭狂风横扫而过、枝干应声断裂,好似无数人正匿跡其中激烈交战,寂静的深夜荒郊罕见地嘈杂纷乱。
何焉气喘吁吁,身体却兴奋得直发热,从未想过这彷彿将他拘束于浮尘宫的缚身银链,竟有如此强大的威力,儘管目前操纵仍有些生涩,但完全不影响听铃本身的力量。
他兴冲冲跑回頊皤身边想找个陪练,走近了却发现二师兄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发笑。
没等何焉开口,頊皤迫不及待分享这荒谬的趣事:「你五师兄被抓去当炉鼎了。」
何焉大惊:「怎么回事!」
他记得最后一回看到玉苍朮时,已经成为一具尸体,虽然后来頊皤证明人还活着,但再次听到消息,竟然又被抓去当炉鼎,真是命途多舛!
「那、那要怎么办!该回去救他吗?」
见小师弟手足无措,頊皤忍不住又笑了起来,「你老是在担心他呢……这么说吧,就算苍朮真的被霸王硬上弓,到底谁才是被採补的对象,那还得视情况而定。」
何焉皱眉一脸疑惑,頊皤进而解释道:「双修之道本质係相辅相成,讲究爱慾交融、身心合一,若一方固守元炁,以掠夺对方精气为目的,便成为纯粹的『採补』行为;也就是说,只要苍朮抱元守一,不起色心、不动慾念,那书院山长反而作茧自缚,弄个不好把自己变成苍朮的炉鼎也说不定。」
虽然二师兄说得头头是道,何焉却是越听越迷糊,「可山长大人也是男的,男子与男子之间,何来的阴阳调和?」
「採补之术本不受伦常框架所限,然而从古至今男女交合乃固有纲纪,因此古籍记载大多仅提及阴阳互补秘法,馀则未多加赘述,致世人对此產生误解;世间之人本就千姿百态,某些不循世俗规矩的悖逆之徒早已另闢蹊径,鑽研出跳脱阴阳两极的双修採补秘法,更甚者辅以形形色色的法宝灵器,吸收转化同属性精气、用以滋补己身。」
頊皤像个循循善诱的师长,温和而耐心地为何焉详尽说明:「当然,也有少数人选择极端粗暴的方式,只要能增进修为,不管是什么玩意儿,进了肚子便直接挹注大量灵气入体,强行催生丹火暴力炼化……」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笑着伸手揉捏何焉软软的耳垂,「啊,是呀!你分明亲身体验过……虽然那时你迷迷糊糊的,我猜大概什么都记不得了。」
何焉想起自己确实有过类似经歷,在浮尘宫之时,不修师兄就曾以解答疑惑为饵,借用他的二形之躯为鼎融炼妖丹;但二师兄这边,他真是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頊皤不以为意,只低声喃喃自语:「不好好炼化可是会流出来的,师兄给你的好东西,自然得吃乾净才行。」
何焉只觉耳朵被揉得有些搔痒,二师兄冰凉的手指摩娑着耳廓,教仍敏感不已的身子微不可察地抖了抖。
听完二师兄一番论述,他险些忘了原本的目的,扯了扯頊皤的衣襬寻求指教。不一会儿,那熟悉的幽魂鬼使再次现身,白色鬼火凝聚于双手各自化作一柄短剑,垂手站立无甚特别架式,却给足了何焉大敌当前的压迫感。
「让雀阴陪你玩玩吧。」
頊皤笑道,以何焉的惊呼声为开端,荒郊树林中骚动再起,直至晨曦初现仍未休止。
原先何焉只想试试他的新武器,随便找个人练习,但雀阴也不知领了頊皤什么命,下手毫不留情,将人逼得节节败退毫无招架之力,一下子激起少年骨子里不服输的劲儿,拿起红顏认真应战。
剑光闪烁、鬼影迅如疾风,听铃虽精准绞缠剑身,却反而被拖曳住牵制了行动,何焉一时措手不及,红顏伞再次被击落,身躯随之重重跌摔在地!
在雀阴第无数次剑指胸膛,又收回短剑退后叁步,温文有礼地等待对手重整旗鼓后,小孩儿终于心态崩溃,整个人双手张开瘫倒在地,两眼无神地望着逐渐泛白的天色。
眼前不约而同地冒出两张脸孔,一个是雀阴,一个是頊皤,后者笑得无比开怀,语带关切地询问:「怎么不打了?」
何焉翻了个身,闹彆扭似的闷声道:「……打不赢,所以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