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阿希姆,记得…”女孩动作顿了顿。“吃止痛药。”麻药的作用半小时后就会消失,娃娃脸最怕疼,每次受伤去诊所都要哼哼唧唧半天。
可当她又想到,克莱恩把他揍成那样得多疼的时候,又突然觉得自己这句话太轻飘飘,虚伪得自己都听不下去。
女孩在回避她,可偏偏,她又在关心他,他本该道谢,然后体面地结束这场意外重逢,可手指终是勾住了她白大褂的衣角。
“……别走。”他声音黏糊糊的。
她并没有要马上走,只是转身放器具的功夫。可那一下却又让她想起那个总爱咬她裙角的小家伙:早上出门时,小京巴会追着她到玄关,衔住她校服裙,乌溜溜的眼珠映着晨光,尾巴却垂下来。
术后都得静卧的,可约阿希姆却撑着坐起来,那一下他感觉肋骨都要裂开来,眉头拧起来,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这个时机掐得刚好:足够引起她的内疚,又不至于太刻意。
“你快躺下!”她急急上前半步,凶巴巴的。
“嗯。”他乖乖照做,把脸往她方向偏了偏。“疼,但比克莱恩上校的拳头好点。”
“当啷”一声,女孩手上的镊子掉在托盘里,在手术室里格外刺耳些。
他本不该说这句话的,这太拙劣了,像条被雨淋湿的流浪狗,把最血淋淋的伤口露出来博人同情,可当他看到她僵硬的动作时,又觉得欣快得很。
她还是在乎他的,哪怕只是一点点,医生对病人的那种。
时间凝固在无影灯的光束里。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约阿希姆。”这一次,声音带点哽咽了。
看,她只会在提到那个人的时候真正失态。
约阿希姆知道自己该适可而止了,即使那些疯狂想法又像毒藤般缠绕上来,再疼一点吧,伤得再重一点,最好痛到蜷缩起来,痛到完全麻木。
“抱歉...我不该提这个。”他适时掐断话头,成年人的体面像层薄纱,遮掩住内里的执念。
麻药的效力在消退,疼痛如今真像潮水一样漫上来,每次呼吸肋骨都扯得心口疼,可他竟觉得痛快。
“文医生。”他突然开口。
现在换成女孩像个犯错的孩子了,她攥着白大褂垂下头,睫毛在灯光下颤动。这让她看起来那么单薄,单薄得让他想起那些夜晚她在窗帘后看书时的剪影。
约阿希姆望着她,忽然笑了,不是装乖卖惨的笑,而是鲜活生气的,像去年秋天他缠着她用上海话聊天时那样。
“你调的药膏…还是比军医的好用。可以…再给我配一盒吗?”
太不经意,却像把钥匙,咔嗒一声打开那扇被他亲手关闭的门。可门开后,还是只有消毒水味横亘在他们之间——他们又退回了原点,退回到医生与病人的位置。这距离很安全,安全得让他想笑。
女孩蓦地抬起头来,黑曜石的眼睛亮闪闪的。
原先娃娃脸还给她的那盒,在她收拾克莱恩扔去垃圾桶的破军装时从兜里找到了,“那你…还要原来那盒吗?有点…脏了”她绞着衣角,说完又急急补充“我也能做一盒新的。”
她现在确实因他而开心,可这开心从来都与他渴望的那种无关。
“就要原来那盒。”男孩放下手,故意说的漫不经心些。“我后天就要去西线…明天可以来找你拿吗?”
女孩牵牵嘴角,像是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最终只是忙不迭地点头。
“Danke(谢谢)。”他端正了表情用德语郑重道谢,仿佛刚才那个拽着她衣角讨要药膏的男孩从未存在。这个转变太快,快得女孩一时怔在原地。
这样的约阿希姆让她陌生,不像平日爱托长了尾音用上海话喊她“文医生”的弟弟,也不像叁天前决绝的那个人。她感觉他眼里有什么东西碎掉了,又很快被收拾干净,快得让她怀疑是不是无影灯造成的幻觉。
第二天,他如约出现在了小诊所门口,他像往常一样来复查旧伤,用上海话讲笑话,她低头写着病历,钢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在他说到好笑处时悄悄翘起嘴角。只是这一次,她执意塞给他一盒新调的药膏,薄荷味的,加了双倍的镇痛成分。盒底还压着一张写满注意事项的纸条。
一切都回到了病人和医生的范畴,也就比普通的医患更熟稔些。她检查伤口时戴上了手套,他再没伸手拽她的衣角。
直到临要走时,他在门口停了脚步,半晌才像是下定了决心。
“文,我们还会是朋友吗?”
“会。”她答得飞快。
可直到娃娃脸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方才用的,都是德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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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难得的一个休息日。
晨雾像浸了灰的纱幔,笼罩着福煦道大宅的露台。克莱恩手上夹着支烟,远处凯旋门的轮廓被雾霭遮了个大概,就像这急转直下的态势里柏林那些含糊其辞的电报,始终不给他明确的前线调令。
“该死的雾。”他低沉咒骂着。
自盟军的大轰炸后,克莱恩领导的“盾行动”持续了整整二十八天。
不同于华沙那次“小打小闹”的清剿,这次是真正的镇压艺术。作战地图上,被红笔划掉的标记密密麻麻覆盖着整个巴黎城区:十七个抵抗组织据点被连根拔起,四十来箱斯登冲锋枪和毛瑟步枪成了战利品,连带十部英国制秘密电台都被送进了军情处的仓库。
他眯起眼睛,穿透薄雾望向塞纳河方向,那里曾有个地下印刷厂,叁天前被他的行动队用火焰喷射器烧成了焦土。
最让柏林那帮老狐狸眼前一亮的是那份名单,巴黎地下抵抗组织的六名主要头目,四个是被他亲手按在地上逮捕的——字面意义上的“亲手”。
这些天他平均每天睡叁小时。凌晨四点,作战室的门被推开,克莱恩带着一身硝烟味和血腥气走进来,所有参谋齐刷刷起立。
“凡尔赛门车站的武器库已被端掉。”他把大衣搭在椅背上。“七点突袭圣克卢的印刷厂。”
参谋们心下纳罕,这个区的据点他们监视了一个月都没进展,而上校接手不到叁天就锁定了位置。
五点半,勤务兵递上剃须刀,克莱恩对着镜子刮脸的同时听取晨间汇报。六点整,这个在抵抗分子口中新晋获得“金发恶魔”称号的男人站在圣克卢的街角,怀表分针指向一刻时,他一挥手,士兵们如潮水般涌入建筑去。
搜捕完毕时,距离与巴黎党卫军区领袖奥伯格中将的每日复盘会还有半个钟头,足够他冲个冷水澡再换身制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