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齐心”并未刁难我。不知是我装傻充愣瞒过了她,还是她本就有心放过,只喝了盏茶便从容离去。我寻了家客栈住下,洗漱过后侧躺榻上,手支着侧脑闭目养神。
北停一直跟在身边侍奉,叫他走却半步不肯动。如今他既不干扰我的计划,人又忠诚,便让他在此守夜,说穿了,也是他死皮赖脸,我实在赶不走罢了。
此刻他正跪在床下,假惺惺地为我捶着小腿。他摘下了斗笠,乌黑的头发盘成个圆髻缠在头上,我盯着那发髻一晃一晃的,竟有些昏昏欲睡。
“那个齐心……”我心中对她的身份早有定论,困倦中还是忍不住念叨了一句。
北停闻声抬头,对着自己漆黑面具的侧脸,用食指第二指节弯着划了几道,他想去把那人的脸划破。他年纪尚小,平日里气质乖张,天真得吓人,做起手语来却一板一眼,透着股认真劲儿,瞧着倒叫人莫名舒心,甚至有些喜欢。
真是有李绪那股狠劲,却没他那份命数。
“罢了,长得像便长得像吧。”我出声劝阻,眼波流转间忆起往事,“儿时……我们叁人同日出生,又一同玩闹,常有来往的门客把我与齐长君认作双生子,只因我俩生得太过相像。”
况且……父亲知晓我身上有代表身份的令牌,断不会让冒牌货如此张扬。所以那个脖颈缠着好几圈白布的女人,十有八九便是我那位兄长。他妹妹装男人,他倒好,反倒扮起女人来了。
北停轻轻歪头,露出颈间的伤口,静静听着,没插半句话。他往日总戴着兽皮手套,因极爱那对双刀,夜里便缠了黑布磨起刀来,索性也就不戴了。此刻他白皙干净、骨节细长的手指在我小腿上轻揉着,倒真解了不少乏。
我伸手轻轻抚过他脖子上的伤口,满眼思绪翻腾:“齐惟不是说,齐长君在当太子监国,为何要淌这次浑水?父亲不在上都,齐长君也走了……如此一来,朝堂上掌权的,不就又成了秦太后?”
北国那群人,向来各怀心思,没谁肯一条心。齐长君假扮我离开,是为了秦太后,还是为他自己?
“换作旁人假扮齐心,我倒觉得是齐长歌的小伎俩,可为何偏偏是齐长君假扮的齐心,反倒主动求和了?”我轻声自语,满心疑问。烛火轻轻摇曳,我看清北停的瞳孔,又圆又黑,里头满是言听计从的崇拜亮光。只是……他是把睫毛剪断了,还是天生就这么短?
压下心中杂念,我笃定道:“齐长君不能到后越。明日我得赶在他前头,万一他也是去调兵的,我岂不成了无凭无据的‘莫须有’之人?”
令牌在我手上,谅他也不敢闹出多大动静。可只要有秦太后掺和,我便断不能让她如愿。
想到这儿,我整了整被子倒头便睡。身侧一阵轻响,这床本就没北停的身子长,他竟坐到床头伸直了腿,想在我身边守夜。
好歹我也是嫁了人的,他睡在旁边,我怎睡得安稳,心中涌起几分不快,便道:“我可不是你的娘子,自己找地方睡去。”
北停听了,灰溜溜地下了床,抱着刀坐在地板上,半句怨言也无。可没过片刻,他又慢慢起身,将身后另一把刀放到我身边。我听着他无措的动作,还有那轻轻的、带着点委屈的哼唧声,倒显得怪可怜的。
又不是没守过夜,难不成是觉得我如今处境弱了,想趁机捞些好处?
自小耳朵就灵,总听得见旁人的悄悄话。此刻便听见他慢慢把刀拢回怀里,床榻一阵轻响,他该是又坐回了原地。
我轻叹一声,转过身,却见他正蹲在床边,双手按着床沿,满眼期待地望着我。那双眼眸生得真好看,如今还知道换个俊的面具,果真是天外有天,作妖的人层出不穷。
“好了好了。”我伸手指向烛火,“把蜡烛吹了,上床睡吧。”
我抱着他的刀,往里挪了挪,继续躺下。北停见我留出地方,剪了烛火便兴冲冲地翻上床,之后便没了动静。
骑了一整天的马,纵有天大的事,也得先好生睡一觉。这一夜倒无梦,只是中途似是魇着了,感觉身旁有人一直在蹭我胸前。我迷迷糊糊地抱住他轻拍,习惯性地唤道:“殿下,不要乱动。”
怀里的人非但没停,反倒有柔软糯糯的触感在我嘴角轻吻,痒痒的,湿湿的。我以为是李绪与我温存,便抱得更紧了些,额头抵着额头亲昵。
他伸手在我黏腻的下身探触,并未深入,只在边缘敏感处不疾不徐地摩挲。许是许久未有房事,先前在吴中与李绪的缠绵有多恣意,只有我们二人知晓。
一别之后,再未经历,此刻被这般刺激,我不禁闷哼出声,偏又被他堵住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怪睡得太沉,始终醒不过来。
直到清晨,我从梦中睁眼,只觉股间一片黏腻,摸着自己泛红的脸颊,心中诧异,与李绪分别一年,从未有过这般梦境,怎么这次分离,反倒是梦到。
正自慌乱无措时,我看向一旁蜷缩着的北停。难道……刚刚梦中的并非幻觉?可念头刚起,便被自己否定了。与李绪亲吻不下千百次,他的唇是什么触感,我怎会不知。
这时,北停慢悠悠醒了,握着刀起身下床,双手掌心向外,指尖朝前,从胸前向前下方伸出,同时歪头看着我。
“先不走。”我支支吾吾道,“你先出去,我再洗个澡。”
再度启程,我渐渐找到骑乘的感觉,纵马在空地疾驰时,已不再像初涉马背那般生疏。
路过贩马的集市,望着膘肥体壮的骏马,我咬咬牙,购置了二十一匹良驹。如今公主身份也被人顶去,行事也无需再畏首畏尾,只是这马价着实不菲,付银子时,我只觉得肉疼,每一两银子都像是割下心头一块肉。
一日之后,我们便离开了凉州。长时间的骑行,让我的臀部被马背磨得生疼,每一下颠簸都好似针扎,实在难以忍受时,我便下马步行一段,缓解这钻心的疼痛。
看着日落的天色,我说道:“看来今夜赶不到下一座城了,就在此处歇一晚。”
不远处的林子中,齐长君的马车灯火通明,在夜色中尤为显眼。他竟跟着我来了,一路上竟未曾发现。
月光如水,洒在大地上,齐长君的身影在月影下若隐若现,他怀中抱着一件形似琵琶的乐器,身姿挺拔。微风轻轻拂过,撩起他的面纱,露出轮廓分明的五官,在月光下宛如神祇。可他却丝毫不在意面纱被吹起,专注地调试着琴弦,神色平静。
寂静的林子里,那乐器发出的声音空灵幽远,在夜空中回荡,让人无端生出几分寒意,仿佛置身于阴森的鬼蜮。
见他如此专注,我赶忙起身行礼,说道:“打扰公主雅兴了,我这就带人离开。”说罢,我立刻招集死士准备离开。
然而,就在转身的瞬间,尖锐的呼啸声划破夜空,我心中一惊,即使弦音掩盖,我本能地意识到是羽箭袭来。来不及多想,我迅速抽出北停给我的刀,迎着箭雨挥挡过去,金属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我看向神态自若的齐长君,知道再伪装下去也毫无意义,便收起微微发麻的手,质问道:“兄长,你这是想杀我?”
齐长君也不再捏着嗓子,声音恢复了原本的低沉,冷冷道:“小妹,交出北盟令,我派人送你回北国。”
“为何要我交出令牌?难道兄长想用它谋取私利?”我毫不示弱地回怼,“我们兄妹十六年未见,你扮作我的模样,就是为了借我的兵力攻打后越,好将功劳独吞,不是吗?”
齐长君轻轻一笑,抱着琴向我走来,那笑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诡异。死士们见状,立刻拔剑护在我身前。我心中清楚,他带来的人手不在少数,真要硬拼,我心中毫无胜算。
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抚摸我的脸庞,动作轻柔,却让我感到一阵寒意。就在他的手快要触碰到我时,北停突然出手,将他的手狠狠拍开。
连齐长歌也被他的动作惊到,多注视北停几眼。
北停护主的举动让我心中感动,我下意识地将他护在身后,强硬地说:“这些兵是南国帝借给我们的,我与他已有约定,将攻下后越给他。兄长若是插手,岂不是坏了规矩?”
“他得了后越,那北国能得到什么?”齐长君皱着眉头,反问道,“难不成要看着地盘落入他人之手?”
“当初是他助父皇成就大业,如今若是反悔失信,日后外交上如何收场?这本是我一人承担之事,兄长却想横插一脚,揽去所有功劳……”我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拿出北盟令,伸手递向他,“既然如此,这北盟令便给兄长吧。”
齐长君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令牌上,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他垂眸开口道:“不知你在南国是如何取得南国帝的信任,皇祖母也从未透露过你的讯息。只知你凭借使臣外交,为父皇带来叁千兵力,原以为你对这兵权掌控得极为牢固。”
“若想做成大事,谈判上不能要少了,更不能给得太多。”我直视着他的眼睛,目光坚定,眼中闪烁着精明与志在必得的光芒。
齐长君不再执着于索要北盟令,他转身准备离去,说道:“皇祖母不想让长歌死,命我去后越稳定局势,劝他们投降。毕竟都是自家人,何必自相残杀。”
“小妹,你记得藏好身份。”齐长君警告我说,“勿要生起有真假公主这一传言。”
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我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喊了出来:“既然话已说开,我问你,齐雀呢?”
他脚步顿了一下,冷冷地吐出字句:“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