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德浑浑噩噩,高烧不断。
截断的双腿上,肥蛆啃咬腐肉,而他却是毫无知觉。
阿德被关在一间隐密地窖,身旁死尸尽是同船渔夫,而船长林叔,更是首日便被拖出此处。也不晓得这些人到底要这么多尸体何用,且竟敢犯下如此恶行,都不怕仙神在看,官府在管吗?
他恍惚醒来,又昏昏睡去。
偶有声闹传来,偶有震动摇晃,时而粉尘激扬,时而万籟俱寂。
忽冷忽热,冷至全身颤抖,抢着尸衣遮盖,热至浑身躁汗,只求一口凉水。
每每地窖见光,便会有几具遗体被抬出,而随着周围死尸越少,阿德也越渐虚弱。
不晓得过了几个日几夜,若不是阿德还会在梦中瞧见鰻儿与鰹儿的脸庞,他早就想咬舌自尽,免得再受折磨之苦。
但即便他的身子再硬挺,在无医无药,无食无水之境,也终是走向弥留。
忽地,窖口猛然掀盖,几位大汉利索跳下,把剩馀两具尸身,连同阿德,一併抬出。
久未见光的阿德,只觉双眼刺痛,断腿碰撞更让他张口慟呼,却又惊觉嗓乾哑而无声。待稍适应,微张眼瞼,入目之情,便让他再难闭眼。
小院中庭,几具担架并排而列,架上尸体画满符咒,佈满法器,周围则塞满鱼货,涂满粗盐。腥味刺鼻而昏脑,怵目惊心而慌神。
一人唸咒,尸浮空而起,那人身着红衣绣金花,宛若庆婚,脂粉厚,举手妖嬈,抬足轻,却显是男儿身。
一人画符,尽书遗体上,那人黑衣肃穆持狼毫,酷似判官,无血色,举止呆板,下手重,划满阿德全身。
悬空尸上亮起红纹,咒声放大,听得阿德脑痛欲裂,红衣妖男在尸下跳转奔腾,仰头呼喊,状若疯癲,那咒似歌似曲,红光闪,天光晃,燿如光,亮如火,又在猛一瞬,灯暗。
尸解。
躯块散如粉,鲜血绽开四射如瀑,红液几乎逼至阿德眼前,转瞬又内缩吸凝收成圆珠,粉尘飘散而下,血珠溶旋滞空。
阿德乾呕,胆汁吐一地,勉强喘气,却怕吸入尸粉,赶忙以手掩鼻,狼狈不堪。
黑衣判官拖动另具尸体至院中,红衣妖男双手虔诚接捧自空中落下的血珠,珠渐转渐小而暗赭,小至能纳入鱼腹中,两人将珠塞入醃鱼,再将鱼放置竹篮。
阿德此时再看那一篮篮鱼货,顿觉晕眩,那些究竟是鱼?还是人?
不待多想,一僕匆匆跑入院中,在两人面前止步欠身,低头稟报。
「剩叁个,再挡片刻。」叁人朝阿德看来。
僕役领命,快步离去。
「快。」黑衣判官下令。
于是红衣妖男再度吟唱,红光又起。
若阿德还有几分力气,此时正是绝佳的拖延时刻,只要干扰一二,或许便有一线生机,解开院中困境。
阿德看着断脚,映着猩红,双拳渐渐紧握。
握紧双拳的不只是阿德。
院外,偏殿外,偏殿旁主殿外,主殿前广场外,广场边大门外,聚眾百人,群聚喧闹。
天险派弟子肉身组墙,携手串连成列,村长领头对峙,地痞流氓在旁叫嚣,外围又有捕快警惕环视,控制衝突。
「放人!」
村长高举双臂,他喊一句,身后村民便跟随大喊一句。
「放人!」
丑鼠藏在人群中,身旁是鰻儿与其母,他看了滚刀堂的帮眾一眼,又回首瞧了衙门捕快,这两处分别有卯虎与亥龙安插的内应,此举调动了两方地支来援,已是他眼下能做到的极限。
「开门!」
村长义愤填膺,黝黑之脸尽风霜,显是日晒过度,身型乾瘦双脚横踩,显是跑船习惯所致。虽已不再出海,却仍是小港村的砥柱,再加上那位失事的林船长,其实是他的姪儿??
「开门!」
堂主在旁摇旗,一脸横肉油光,赤着上身,露出背上刀疤伤痕。本来他是万万不会蹚这趟浑水的,地方小堂口可以在村里作威作福,但绝不能得罪一方乡镇之首的仙门。可那渔船上下十二口,共有八人欠着堂里贷息,就连那艘船,其实都是船长跟他们滚刀堂借的。
不过,最重要的是,衙门线人传来的情报透露,天险派掌门已外出邻县,且派中有颗仙丹,能让凡夫一夕跃入龙门??
只要能让他踏入仙境,那就甭管什么滚刀堂了,就算县府衙门他都能横着走。
谈到县府。
衙门捕快此次出动了两班人马,烟鯊县已是许久没有如此大案,久到当县民击鼓申冤时,让知县差点都忘了该怎么理案,若不是有师爷在旁提点,这位靠祖辈馀荫上任的县太爷,还真差点在眾人面前闹了笑话。
好在终究是派了林捕快,领了二十人,骑快马,持锋刀,赶来天险派山脚,下马上山,才刚抵达,便已看到双方在门前对峙僵持。
「林队。」天险派长老一脸痛惜,纠结得让皱纹挤成团:「万託,莫让这些愚民扰了掌门仙人清净。」
林队正客气道:「我也不想,但上头有令,还是得探查一番。」
稍微欠身的长老飞速变脸,挺胸倨傲且仰鼻:「可想清楚了,真要得罪天险派?敝派掌门可是货真价实的炼气仙人。」
林队正面色一沉,维持礼数,掏出公文:「此为查缉令,请姚长老开门。」
姚长老盯着林队正,又扫视他身后的一群捕快,彷彿要记清所有人的面庞,最后才回首,低声对弟子吩咐。
姚长老移步,往列墙弟子与村长中间走去,林队正率眾跟着天险派弟子绕过人墙,走向大门。
「各位乡亲父老,听我一言。」尚未走至中央,姚长老便高举双手,吸引眾人目光:「林队正将率领衙门捕快进门搜索,真相很快就能大白!」
群眾视线随着姚长老的大喊,移往那推开仅一人能过的门缝,再看向鱼贯而入的捕快背影。
就在姚长老以为控制住局面,并走到村长身前时,堂主身旁的心腹突然靠在他耳边轻声道。
「机不可失。」
堂主双眼一瞪,牙一咬,从村长旁闪出,弓箭步一跨,圆双臂一推,一招隔山打牛全力使出,顿时将两列人墙撞开,眾人震惊譁然,姚长老正欲大喊。
堂主却抢先高呼:「郎儿们!衝!」
墙裂一道,携手一分,便无法再阻拦滚刀堂的衝撞,本来不过是两人断开,瞬间分崩离析,尽数推散,吵闹的人群更将姚长老的喊叫给淹没。
抢先衝上门的堂主,大力一推,将木门完全撞开,一入眼,便是殿前大广场,林捕快等人朝着左方侧殿前去,堂主看心腹朝着右殿点头,立马领着跟上的郎儿,往右方急奔。
门前顿时乱成一团,大伙想着法不责眾,加上村长一时也控制不了秩序,于是村民便乱哄哄的跟随抢踏入门,接着便朝中央最大,最醒目的主殿跑去。
当眾人挤在门前时,百馀人看似不少,但入了天险派叁殿五门,便如泥牛入海,零散星落。
姚长老怒极扯嗓,让眾子弟分成两队,别去挤大门,直接翻墙去追滚刀堂帮眾与小港村村民。
起初丑鼠抱着鰻儿,随着人群衝上主殿,林小娘也紧跟在后,村民们几时看过这般仙家宫阁,殿内庄严典雅不说,焚香裊裊,圆柱林列,更显气度非凡。有人瞬间清醒,惶惶不安,也有人更加慌张,四处乱窜,群找亲友,还有人跑得较慢,直接被天险派弟子追上后,按压在地。
丑鼠左右环视,闭眼张鼻,嗅了嗅,睁眼举步朝偏殿疾行。
「大伙冷静!」村长踏入主殿,朝眾人大喝。
林小娘回首看了一眼村长,随即又跟上丑鼠,朝着侧门追去。
丑鼠跑几步,嗅几下,鰻儿时不时还拍丑叔头顶:「快点!再快点!」
地支早已暗有默契,亥龙牵引捕快朝最森严的左殿搜查,卯虎教唆帮眾往最富丽的右殿寻跡,而他们则趁着村民掩护,往穿过主殿,往后殿窥探,不管何处,只要寻到尸首,便算功成。
「是阿爸!」鰻儿突然伸手上指。
丑鼠抬头,看见阿德头颅在簷上浮动,认准方位,朝后院狂奔。
未到院,先见红光。
甫踏门,黑影袭来。
迎来的一张苍白脸孔在丑鼠面前迅速放大,他脸颊上的红瘀甚是醒目,丑鼠闪身,顺势放下鰻儿,再弯腰猛衝,拦腰抱住黑衣判官,撞入院门。
鰻儿在地上滚了两圈,爬起后,也跳入院里。
红衣妖男在院中唱曲。
阿德在半空中身纹放光,宛若大红灯笼,高高掛。
鰻儿正想跑上前,却被身后一双手给抱住。
阿德看着妻子拦下鰻儿,开口道了声抱歉,也不知她听不听得到??
然后对着鰻儿微微一笑。
灯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