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赵楚月的一生一直活在一种隐秘的不安全感中,她或许太缺爱了,但她不愿承认这个。
她太执着于在语言上得到承诺,人越缺少什么就越强调什么,她总是在问赵楚耘你爱我吗?你会永远和我在一起吗?诸如此类的问题,只有得到肯定的答案才能让她稍微安心。
童年时,赵楚耘表现出的保护欲和责任心曾经让她产生过巨大的错觉,让她误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赵楚耘谈恋爱了。
那个叫方佳奈的Omega,她惊讶于自己时隔这么多年还能清楚叫出她的名字,那时她还在高三,不肯相信这个如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戴着口罩帽子翘课去他们学校附近,然后看到两人笑魇如花地手牵着手,一同出入。
那是她第一次清楚认识到自己内心深处的嫉妒与破坏欲,她要发疯了,崩溃地痛哭着砸碎了房间里所有陈设,恨不得能杀了那个Omega。
她什么都没有,她就只有赵楚耘一个,为什么一定要和她抢?
可冷静下来之后她又了然,这一切根本不关其他人的事,其实只是赵楚耘自己的选择。
原来那些她信口胡诌出来的“各自恋爱互不打扰”的借口,赵楚耘是认真的,原来他们的心从没有真的连接在一起。
她想要的是毫无保留、百分之百的爱,可赵楚耘只是割下了一块送给她而已。
于是为了纠正这一错误,她第一次背着他使出了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在那个Omega被人勾引走,而赵楚耘又在她的计划下撞见这一幕后,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终于让她满意,伸开双手欢迎他再次回到自己身边。
他们之间的故事,或许就是在那时落下了第一块倾斜的基石。
赵楚耘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凡事不争不抢,温和却坚定,意见相左时也不会争辩,只是永远默默地坚持着自己的选择。
随着他们各自成长,赵楚月越来越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完全掌控他,这个认知让她恐慌不已,朋友、亲人、恋人、工作,她只能不断剪除掉他的羽翼以延长他留在自己身边的时间。
可赵楚耘的生命力之顽强,他不可塑造,也无法改变,伤口愈合就会很快长出新的翅膀,于是施暴者只好故技重施,一次又一次,越来越重,越来越狠。
这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即使清楚一朝真相败露一切都将无法挽回,可她仍然像一个深陷泥潭的瘾君子,只有不断加大剂量才能感受到一丝丝宽慰。
但倾斜的地基上又怎么可能盖得出稳固的大楼,等到它爬满裂纹摇摇欲坠,你连补救都无从下手。
这是一座注定要倒塌的空中楼阁,就像她一直在幻想得到的,那份百分之百的爱。
而现在,楼终于塌了。
五天过去了。
病房里寂静一片,唯有心电监护仪的“滴”声昼夜不停,阳光从窗户里倾斜着照进来,今天是很好的天气。
辛武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脚步放得很轻,生怕惊醒了屋里人。
床上躺着一个,床边坐着一个,都一动不动,两尊雕像。
他走过去,轻轻拍了拍赵楚月的肩膀,说:“我在这替你看一会儿,你去休息休息吧。”
赵楚月没动,仍然呆滞地望着床上的人。
“你都几天没躺下过了,也不吃饭,这样不行的,”他叹了口气,“医生都说了已经脱离危险了,醒过来是早晚的事,听话啊,休息好了再回来陪他。”
他想去拉她,但赵楚月摇摇头,躲开了他的手。
“我没事,武哥,”她声音也有些哑,“我不用休息,我就在这。”
“哎,你……”他无奈地说着,在屋里转了一圈,最终也坐下了。
他这个角度,能看到赵楚月头发下露出的小半张脸,她憔悴得厉害,只是不到一周的时间脸颊就瘦得几乎凹陷进去,眼睛里也满是血丝,岿然不动。
而病床上的人……
虽然楼层不高又是掉在草坪上,并不致命,但脑震荡、颈椎损伤、全身多处骨折还是抢救了很长时间,而且还有……流产。
辛武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一度以为自己幻听,他觉得赵楚月放弃事业把人软禁在家里已经够疯了,没想到还能…还能弄出个孩子来。
他们两个的孩子,赵楚耘和赵楚月,亲生兄妹的孩子,操……这世界真他妈彻底疯了。
他面色凝重地在一边坐下,问:“他醒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赵楚月毫无反应,好半天,就在他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才说:“我不知道。”
“你不能不知道,赵楚月,你不是小孩了,”他沉声说:“你看看你的任性妄为惹出来多少麻烦,工作和事业暂且不说,那人命呢?这是自杀啊赵楚月,你把一个大活人逼得跳楼了啊,他如果真的死了怎么办,你想过这一切的后果吗?”
“我不知道, 我、我真的……”她趴伏下身子,有些痛苦地捂住头,“我没想过会变成这样,我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他宁愿死也要离开自己。
“你必须要想好后面的事,这不是开玩笑,”他继续说:“赵楚耘很快会醒,如果他要找媒体爆料,一切就全完了。”
“他…我可以,继续把他留在我身边……”她喃喃道。
“你不能,赵楚月,”辛武严肃地说:“即便能留一时,你也不可能留得住他一辈子,这件事,你自己心知肚明。”
赵楚月垂下头去,不说话了。
就在他们压低声音争论的时候,床上的人闷哼一声,轻微动了动身子。
就这一点细微的声响,传到赵楚月耳朵里却让她惊醒一般猛得起身,一下子扑到他的身边。
“哥!哥,赵楚耘!”她大声叫着他的名字,马上按下了床头的呼叫铃,不过赵楚耘也并不是真的清醒,只是眉头紧皱地有些反应而已。
医生很快赶来了,赵楚月站在一旁又开始流泪,辛武看她这样想把她先拉出去,但赵楚月死死抓着床尾的栏杆不肯离开。
“你在这也没什么用,楚耘一睁眼看到你万一情绪激动,对身体也不好,听话,先跟我出去。”他耐心劝解。
这一套说辞显然有用,赵楚月听了,果然犹豫着放开了手,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他们在外面等着,发生这么大的事,赵势开自然也被惊动了,只不过他得到的消息是阉割过的,只说赵楚耘是意外坠楼,隐去了很多细节。
也幸好他对赵楚耘的事并不关心,只是假模假样地询问了几句,并没有要来看他的意思。
赵楚月一秒也闲不住,医生在里面检查了多久,她就在门口焦虑地转了多久,直到医生出来宣布患者状态正常,她才终于停下。
赵楚耘醒了,隔着门上的透明玻璃能看到他正茫然地抬眼望着天花板,可到了这个时候,赵楚月又不敢进去了。
她不敢,也不知道该以何种姿态去面对他,害怕在他眼里看到任何失望、憎恨的表情,恐惧于他们之间的感情即将盖棺定论,迎来终结。
辛武在这里待了很长时间,见赵楚耘醒了就没有多留,认真嘱咐几句很快走了,显然也是不想掺和到这两人的事里。
室内重新归于平静,赵楚月长久地凝视着一门之隔的人,背靠着门板,慢慢坐在了地上。
已经是晚上了,她没有开灯,就这么静静地坐着。
她想了太多事,想他们相处过的这些年,这些时间,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她无法去回忆赵楚耘抢救的那八个小时,原来人在面对巨大痛苦时真的会短暂失忆,脑子里只剩下那一盏“手术中”的指示灯,红色的灯亮着,好似永远不会熄灭。
赵楚耘如果死了怎么办?
她从没有考虑过死亡会成为一个终结的选项,这样的一个人,一个经历过童年不幸、母亲离世、霸凌、失业的种种打击,仍然坚强微笑着的人,会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不想活了,为了杀死这个孩子,甚至可以牺牲自己。
他原来真的已经恨她恨到了这种程度。
孩子没了,可他们之间还有回头的路可以走吗?一个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人会不会再度寻死,会不会只要看到她的脸,脑子里就时时刻刻都是过往不堪的一切呢?
那些她曾经认为无关痛痒的小事,在赵楚耘眼里是如此不可原谅,是她一意孤行不肯罢休,残忍地折磨着这个全世界唯一的,对她最好的人。
这世上并没有什么真的要紧的事,你可以考砸一千次,失业一百次,你可以不断犯错,甚至是走错人生的每一个节点,但唯独就是,除了死亡。
人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赵楚月在这一刻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他们面前已然是万丈深渊,以往她哄着他,绑着他,泥泞或者崎岖,跌跌撞撞总是有路可走,但这次,再也不是了。
只要她敢再迈一步,动一点,赵楚耘一定会被她推下去,尸骨无存。
她必须要往后退,她已经没有选择了。
即将天亮时,赵楚月终于起身离开离开,独自驱车回到了别墅。
院子里一切如常,赵楚耘落下位置的草皮已经更换,什么痕迹都没有了。
她走进屋里,四处都是黑的,过去将近一年的生活让她早已对一切轻车熟路,她沉默地走过客厅、厨房,走到他们相拥而眠的卧室门口,空荡荡的屋子整理得一丝不苟,好像在随时等待着主人的归来。
赵楚月收拾了几样东西,钥匙、手机、证件,一直被她锁在保险柜里的东西终于重见天日,她把这些统统装进一只牛皮纸袋,再次出门。
医院的位置在东面,晨光熹微,她迎着阳光一路的开,干涩的眼睛止不住地流下泪来,她紧握着方向盘,无声痛哭。
世界上有多少难以抉择的事,你反复思考,苦苦挣扎,做出最终的决定也只在一瞬间而已。
这是必然的、唯一的结局。
太阳才刚刚升起,将昨夜所有的错误和不堪统统抹去,这应该是全新的一天,可于她而言,却仿佛是整个人生的最后一天。